屏幕上的人個個惟妙惟肖,我像置身其中,大氣都出不得,憋到胸口淤痛。
喬先生又抬了手,喚了人︰「你跟著大夫,先去把費用繳一繳吧。」
邵姐紋絲不動︰「病人還不穩定,我還是堅守崗位吧。人命關天。」
喬先生擺明了要支開邵姐,未果後,也不再三強求,點點頭,擱下了腳,站直身踱到窗邊。他背對鏡頭,駝背的身形令他的脖子像是縮進肩膀。他說Steven啊,你說的倒也在理,可我……咽不下這口氣啊。
史迪文將Donna的手蓋回被子里︰「咽不下,就撒出來。孚」
史迪文也站直身,走到喬先生身旁,逆著光的剪影,他高出他一截,可今時卻未必斗得過他。
窗邊的桌台上,擺著水果和水果刀。我大致能判斷,史迪文削了一個隻果,而接下來,他將什麼交給了喬先生,在二人的縫隙間,明晃晃的光一閃而過。
史迪文咬下一大口隻果,脆生得什麼似的,多汁得叫人甜在心頭欏。
他回過身來,一邊咀嚼,一邊第一次面對了鏡頭。
水果刀毫無懸念地被交到喬先生手上。而我卻沒有把握,史迪文這樣和我面對面,是否是在警告我不宜的畫面即將上演,而我是時候捂上面孔了。像是,可又不像是,畢竟,他又全無任人宰割的壯烈。
喬先生跟著回過身來,他手指一副皮包骨的樣子,折疊水果刀被他開了合,合了開,機關處不大松活,光是這反反復復的小動作,他都吃力似的。
我沒有要回避的念頭。
而後,喬先生大笑︰「你小子,真是吃定我了。咱們喬泰股份的A計劃到了勝敗在此一舉的階段,你可是頭號關鍵人物,你打個噴嚏我心肝兒都能顫上一顫,這……這又哪里舍得?」
史迪文附和著笑了兩聲︰「喬先生的厚望,我自當全力以赴。」
水果刀的最後一次打開,發出 的一聲,此後,便沒再合上,刀刃被喬先生劃在手指肚上試了試利度。旁人一身的本領,大概也全不敵他的陰晴不定,這會兒他又擰上了眉頭︰「可是Steven啊,你是不是真的當我視錢如命呢?對我來說,真的沒有什麼別的,比錢更值錢嗎?」
史迪文大口吃著隻果,一咬下去,有汁液緩緩淌下,他用手背抹了抹︰「您就直說吧。」
史迪文並非臨危不懼,相反,他如臨深谷,怕只怕走偏一步,再回不去他要的步調,功虧一簣。
「面子嘍。」喬先生用刀尖點了點臉頰,「你騙我,這讓我顏面盡失啊。」
「我騙您?我騙了您什麼?」
「你是為了何小姐……才幫Donna小姐的吧?」
「理由?」
「情意嘍,這世間最會壞事的,就是情意嘍。」
史迪文毫不讓步︰「那可不可以撇開何小姐,單說我和Donna的情意呢?怎麼我,就不能對Donna有直截了當的情意嗎?情場歡愛,誰又非誰不可呢?」
「證明給我看。」
「信不信……由您。」這是史迪文唯一一次,有退縮的念頭。
而換來,喬先生爆發地大吼︰「證明給我看!否則喬泰算什麼,你這左膀右臂又算什麼?錢他媽的又算什麼東西?我的面子比什麼都可貴!」
史迪文拇指與食指間的隻果,被一劈兩半,相繼落地。若不論喬先生這一刀的狠絕,他幾乎就是個老人,收勢後佝僂著氣喘吁吁。
邵姐有了行動,慘白著臉,顫巍巍地移向門口。
喬先生下令︰「晚了!讓你走的時候不走,這會兒晚了!」
彪形大漢堵住門口。
史迪文第二次面對了鏡頭,穩穩地眨了眼。這一次我無比篤定,他的眨眼,是建議我可以關閉屏幕了。
我的食指在按鍵上抖動,時刻準備著。
「那喬先生您,可不可以幫忙開個頭?」史迪文拿下喬先生手中的水果刀,在衣襟上擦干了刀刃上的隻果汁,又物歸原主。
「好,那我拋磚引玉。」喬先生發了汗,額角濡濕,掏出手帕擦了擦,「Donna小姐有一顆紅痣……」
「左側大腿。」史迪文幾乎是搶答。
我的食指翹在半空中停下。
「她祖籍何處?」
「安徽亳州。」
「幾次?」
「哦?哦,您是問和她做過幾次嗎?」史迪文從容不迫,「三四次吧,不確定了。喬先生您有了新歡,她無異于一個下堂婦,難守空閨,我們一拍即合。」
「有沒有旁證?」
「去的是萬豪酒店,或許您可以找人查查看。」
喬先生 啷將水果刀一撂︰「哈哈,好樣的,不管你是不是在騙我,假話說得面面俱到了,也就不是假話了。只要你能給我搭好了台階,搭得穩當,搭得富麗堂皇,這個台,我巴不得能皆大歡喜地下來。」
喬先生率先回去了病床旁,撥開椅子,直接坐在了床沿︰「過來。」
史迪文領命跟過去。
「親親這苦命的孩子吧。」喬先生好不慈悲為懷,「再者,就當……為我放你們一條生路,而慶祝慶祝。」
我的手指落回按鍵,自認為下了多大的力氣,偏偏那按鍵卻更似磐石。
這一次,史迪文不是退縮,而是奉迎︰「喬先生,這您可為難我的狗膽了。」
「來吧,我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真亦假來假亦真,Steven啊,算我反過來求求你,讓我相信你表里如一。我對你愛之深,責之切,而責之切,我更痛在我心。女人乃身外之物,你要拿就拿去,不另有所圖,咱們什麼都可以一筆勾銷。我真的,會放你們一條生路。」喬先生信誓旦旦。
史迪文就這樣俯去。
我單手一推桌沿,轉椅無聲地,轉過一百八十度,我雙腳扒住地面,停下。
鴉雀無聲。我失去了畫面,連聲音都落井下石,真的是鴉雀無聲。可轉念想想,若真還發出吸吮的聲音,我大概會破口大罵。喬先生是坐在第一排的吹毛求疵的觀眾,史迪文勢必……真刀真槍。人在昏迷中會不會咬住牙關,這是個謎,但被撬開櫻唇,大概不會太困難。
他齒間的煙草香,正從我口中漸漸散去。我此時面對的這一面牆,空無一物,白茫茫得刺目,盯久了,像是會從牆灰中泛出熒光。
喬先生帶頭鼓掌,一聲叫好後,掌聲循序漸進地熱烈開來。接著,便是他的走狗們的陣陣譏笑。
我到底還是又轉了回去。
這一吻遲遲收不了尾。史迪文側坐在床沿,俯在Donna身上,他一只手撐住身體,另一手***Donna的發線。Donna臉上有傷,似乎只有發線處無恙。鏡頭無法任我自由地推上去,但單憑史迪文的幅度,我便可以體會他在怎樣的輾轉,深入,再輾轉。
這樣活色生香,怪不得,那些人渣會熱血沸騰。
Donna如睡美人般轉醒,手指動了動,繼而緩緩抬高,攬住了史迪文的脊背。
有人吹出下流的口哨聲。
我掉下眼淚,明明沒有多悲慟,但像眼里進了砂子,不是憑忍,就能忍得住的。
他說何荷,有不喜歡看的畫面,就不要看。
原來,他是指這個。
喬先生終于起了身,繞過床尾,來到史迪文這一側,抬腳重重地踹向了史迪文的膝蓋窩。史迪文一聲未吭,單膝跪了下去,至此,才結束了這一吻。
Donna面露懼色。邵姐疾步上去。
喬先生向史迪文伸手,撈起了他︰「哎,兩清了,兩清了……」
史迪文弓著身,任由喬先生擁抱︰「您大人大量。」
喬先生將臉埋在史迪文肩頭,拳頭一下下捶在史迪文背後,語重心長︰「這次的事,就這麼算了。你的表演精彩極了,我要還死咬著,反倒是我不近人情了。下不為例,否則,我當你是左右手,可斷臂之痛,也好過在身邊養條狼,你說,是不是呢?」
說到最後,喬先生微微哽咽,抬了頭,眼眶泛紅,接著,用力擤了一把鼻水,一握史迪文的手臂,若無其事地抹了上去︰「孩子,跟著我好好干,我和喬泰,是真的不能沒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