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搭乘史迪文下一班電梯,按下了三樓的按鈕。安神醒腦的藥丸,除了安神,還有醒腦的功效。
三樓多功能廳,並非人聲鼎沸,在座個個皆「有頭有腦」,時間過了二十分鐘了,充其量也不過是竊竊私語。他們在明我在暗,細致入微地掃了掃。史迪文終究是得人心的。出了這個門,他走在大街小巷或許是個騙子,是個公子,是個忘恩負義的無恥之徒,但在這個門內,他是精英,是真刀真槍,憑一己之力攀上頂峰的奇跡。十個人里有十個,恨他折斷了喬泰這條大船,但恨完了,一邊是他,一邊是喬先生,這兩根浮木總要選一邊牢牢抓住。十個人里有七個選他。
小頭目們含胸駝背,快要頂不住了。等,還是不等?等,又要等到什麼時候?Steven杳無音訊。
小董事們瀕臨發作。
我推門而去枳。
我下了樓,就等候在正門門口。
不一會兒,工人們抬了喬先生的黑色沙發下來,極盡不屑地 當一聲撂在地上。他們倒是辦事得力,但史迪文有讓他們「極盡不屑」嗎?他們可謂心領神會。
保安出面,問這是怎麼……怎麼個意思啊!工人們答,這是ven的意思。保安說你會英文了不起啊?了不起來我們這大樓里上班啊。我在一旁幽幽道︰「你要不要先問下你們頭兒?別稀里糊涂得罪了人。湯」
保安臭著臉,掏出對講機低語,不一會兒頭兒來了︰「Steven啊?這家伙又給我沒事兒找事兒……先擱這兒吧。」
就這樣,我和沙發一並扎根。
今天真的是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男人們西裝革履也不會大汗淋淋,女人們揮舞著大腿也合情合理。這樣宜人的溫度北京一年中寥寥無幾,他喬先生何德何能,有幸和我的何翱共度其中之一。
怕傷及脾胃,我不大給何翱吃冰激凌的,或許,有女乃便是娘,有了冰激凌的助陣,喬先生會比我這親娘更加可親可愛?今天我真的不在乎何翱會不會認賊作父,若他喬先生能好好待他,我可以隨他們的便。
不再哭了,我將一口口水狠狠啐在了那黑色沙發上。
出入的路人行色匆匆,但不免對著這露天的,突兀的豪華沙發指指點點。
有人識貨︰這不是喬泰……喬先生辦公室的嗎?還什麼喬先生辦公室?早易主兒了。這……莫非叫掃地出門?就是這個架勢吧……
不一會兒,有一撮撮喬泰的員工涌出來。
小頭目們自作主張,說扎克伯格路上耽擱了,演說無限期推遲。員工暗暗打鼓︰路上耽擱?這是大俗即是大雅的借口嗎?會不會是又生了什麼變故?Steven他是不是黔驢技窮了……
我閃得遠遠的,捂住耳朵不聞不問。
我固守了二十四個小時,或走或站或坐,千變萬化,並沒有像個瘋子,唯一反常的便是放著沙發不坐,只坐台階。那黑色沙發就像毒蛇猛獸,萬丈深淵。
度假村解除了警戒。高慧,以及我爸媽,相繼被釋放。這眾人久久以來失去的自由,因何翱的落難,變得一文不值。阿南對我爸媽說,史迪文直接接走了我和何翱,去游山玩水了。
回到家,我爸媽了然了被扣押的「真相」︰家中被史迪文悄悄地裝潢一新。
他們說︰史迪文真是有心。
日落月升時,我整個人蜷作一團。黑夜中,何翱對陌生人的恐懼,絕不是冰激凌可以消除的。
我除了等候,什麼也沒做。
時至今時,我仍把身家性命通通押在史迪文的身上。
二十四個小時後,是陰雨綿綿的天氣。
史迪文致電我,說他回來了。我從角落沖出來,說哪呢,哪呢!他說他在辦公室了,他走的後門,這會兒人在三十二樓的辦公室了。
我不能呼吸,沒膽子問上一問︰你有沒有把何翱帶回來……
史迪文辦公室的門關著,或許除了我,還沒人獲悉他回來了。
我無聲地打開門,門內空無一人。意大利原裝兒進口的白色沙發上,凌亂地扔著一身被換下的衣褲。我低喚︰「厚福?」
史迪文從里間緩緩走出來,雙手系著西裝的紐扣。他又是逆光,長衣長褲之下,他是完好無損,或是遍體鱗傷,皆有可能。他走向我,臉孔漸漸清晰……他的右眼負了傷,眼眶是駭人的青紫色,眼球腫脹著微微凸出。我倒抽一口冷氣,又大喊了一聲︰「厚福?」
史迪文說何荷,我沒能把厚福帶回來。
我打著彎兒地向下溜去。史迪文抱住我,飛快地說著︰「他沒事,他沒事,我沒騙你,他真的沒事……只是,我沒能把他帶回來。」
我到底還是溜了下去,仰面倒在地上,曲著雙膝,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史迪文要打橫抱上我,無奈我千斤重,他手無縛雞之力,怎麼抱也抱不動。我胡亂捶了他一拳,他暗暗吃痛,我換個地方,結果也是一樣。我說史迪文你渾身是傷嗎?你渾身是傷,可還是沒能把厚福帶回來?你這個沒用的男人!
接著,我就仰面朝天地問他︰喬先生把何翱關在哪了?
史迪文反問我︰何荷,你的拳頭比我的硬嗎?
他俯瞰著我,充血的眼珠詭異得像是快要掉下來。
僅此一次的偷襲機會,從史迪文的指間血淋淋地失去了。去他的排兵布陣,去他的有勇有謀,他帶著他的人……慘敗而歸。這樣的硬踫硬一向是喬先生最擅長不過的,是史迪文不自量力,以卵擊石。他喬先生從沒怕過史迪文找到他,他連老窩都懶得換上一換。
他甚至,讓史迪文見到了何翱。
何翱不吃飯。這臭小子說,媽媽不讓他吃不認識的人給的食物。史迪文講到這兒時,我哭笑不得︰他吃冰激凌的時候,把這話忘到腦後了。
僅僅隔著一扇窗,喬先生讓史迪文這樣見到了何翱。史迪文不得聲張,怕會嚇到何翱。
後來,史迪文通過電話對何翱說︰「厚福啊,你媽咪說了,可以吃。」何翱狼吞虎咽。
喬先生給史迪文親手斟了茶,他問︰「Steven啊,你是條白眼狼,我還對你的仔這麼好,我這叫不叫以德報怨啊?」
就這樣,史迪文又一次撲上去,換回了這一身上下的傷。
我仍仰面朝天︰「不能報警,無論如何不能報警,是不是?」
史迪文站直身︰「是。」
我扯住他的褲腳︰「把喬泰還給他吧?也許……也許他會遵守約定。」
「沒有這個也許。」史迪文斬釘截鐵。
史迪文俯身,向我伸手。我無動于衷。他放棄,看了看時間,走去辦公桌。沒有了他的褲腳,我的指甲摳進肉里。他拿了茶色墨鏡,微微一低頭戴上,遮住右眼的傷,再抬頭,便無懈可擊了。他說何荷,你在這兒等我,我要先下樓一趟,喬泰沒有新一任的CEO了,我要先下樓主持大局。
我滑稽地躥直了身︰「史迪文,你是說……你救不了厚福,只好救喬泰了?」
史迪文闊步走向門口︰「這二者是一致的,我救了一個,另一個才有救。」
我擋住他︰「謬論!你救了喬泰,你一呼百應大富大貴了,喬先生會放過厚福?」
或許是墨鏡的功效,史迪文儼然冷血無情︰「何荷,我控制住喬泰,我們才有機會,喬泰是我們的籌碼,唯一的籌碼。失去喬泰,我們兩手空空,他會為所欲為。」
「你道貌岸然!」我勃然大怒,「你這是在拿厚福冒險!史迪文,你坦白說吧,你割舍不掉喬泰是不是?你臥薪嘗膽了這麼久,做了喬先生這麼久的哈巴狗,等的就是坐上第一把交椅不是嗎!你不能讓你的血汗就這麼白白付諸東流不是嗎?」
史迪文只有雙唇在一張一翕︰「何翱不是你一個人的骨肉,他也是我的。」
「那就不要拿他冒險……」我忽冷忽熱,「你說過的,你,你熱愛和平。史迪文,我們不要喬泰,不要名利,我們把厚福換回來,喬先生要是打你罵你,你就忍一忍,或者你讓我去求他啊,我什麼都可以做。只要把厚福換回來,我們找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頭來過啊。」
史迪文企圖掙開我︰「你別天真了。」
我摽住他︰「史迪文,你有沒有想過你今天風光無限了,喬先生會寄一根厚福的手指頭來啊!他身上的每塊肉都是我的命,我光是想想就要活不下去了。」
史迪文掙開了我。
這一次,我沒有再追上去,在他身後喚他︰「厚福有個萬一,我們也就玩兒完了!」
史迪文的手觸及上了把手︰「你等我,我半小時就回來。」
至此,他再不是我的救世主了,再不是了。
我破了音︰「至少告訴我他在哪!告訴我他在哪,我們互不干涉!」
「何荷,我不像你,能把我和厚福排出第一第二。你和厚福,對我來說是一樣重要的,所以我不會讓他出事,也不會讓你去自投羅網。你們其中有一個出事,我的日子也就過不下去了。」史迪文從始至終沒有回頭。
他打開門,走得就像一陣風。
三樓多功能廳,排列著一顆顆大同小異的頭顱,各有各的盤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史迪文……亦然,或許我真的無權,讓他將他來之不易的今天拱手讓人。
史迪文讓我等他,他說他半小時就回來。而無須半小時,我們便再度共聚一堂。他站在台側,和他的助理肅穆地低低交談,一如平常地泰然自若。而我立于門口,亦有我的對策。
我自度假村匆忙至此,又一日沒有換洗,稍稍有礙觀瞻。喬泰的一名女員工認出了我︰「何小姐?您是何小姐吧?」
我充耳不聞,牢牢盯住史迪文。
女員工兀自鬼鬼祟祟︰「噓,何小姐放心,我不會聲張的。這次,您又是跟蹤Steven嗎?其實我挺佩服您的,說真的,愛慕Steven的女人多得就像天上的星星,可真有幾個能像您一樣付諸行動的?其實,我們私下有不少人是支持您的,說您是敢作敢為的新時代女性。」
我打斷她的喋喋不休︰「那等下,你可不可以帶頭給我喝個倒彩?」
「哈?」
「不是說是我的粉絲嗎?那等下,給我喝個倒彩,就當是幫我的忙了。」
台側,史迪文就緒。
他在發汗,汗珠一行行淌入他的襯衫領口。他擰開一瓶礦泉水,潤了潤喉嚨,右腳邁出了第一步。戴著茶色墨鏡的他,在刺目的閃光燈下像個明星,像個陰暗的,發霉的,僅僅金玉其表的明星。只可惜除了我,沒人能識破他。台下掌聲雷動。
他拋出他迷人的微笑,直截了當地說︰諸位,你們翹首以盼的新任CE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