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掩口笑道︰「曉得了,曉得了,不是想書生,是在想帕子。舒 」說罷,又悄悄地附耳過來︰「小姐,準是讓那書生撿去了。要不我去找他要來。」說罷作勢要走。
江小姐急道︰「哎,不可不可。」見碧桃又笑著回來,才知道丫環在逗她。這才羞煞地說︰「你這個鬼丫頭,居然捉弄起我來了。」
碧桃見左右無人,小聲說︰「小姐,過幾天縣里的薛公子要帶媒人來提親,說不定你就是縣府里的少夫人了,這書生,咱們還是不要再想了罷。免得叫人知道……」聲音逐漸低下去听不到了。
江小姐這回倒沒有責怪丫環,而是悵然若失地嘆口氣,說︰「我的命運,便是這樣了。」
碧桃寬慰道︰「小姐的福氣,已經不知惹來多少人羨慕了。暹」
江小姐不言語,回到繡房,又打開抽屜拿出一副畫來,我在旁邊一看,正是方煥所畫的荷花圖。江小姐一邊看一邊說︰「真是個呆子。」
我听了心里酸澀,曾幾何時,我也是這樣以為。可如今的方煥,哪里還有半分呆模樣。
江小姐又對著畫悄悄地說︰「你會不會來我家提親呢?」說罷,趕快掩了嘴,左右一瞧,見沒有人,又偷偷地笑了胲。
我出了繡房,想,江小姐的夢,其實是很美很美的。
再抬起頭來,已經是細雨濕天,江小姐攜丫環倚在長亭里,喃喃道︰「碧桃,你說他會高中嗎?」
碧桃卻急忙忙答道︰「小姐,薛大公子的聘禮都來了,來年此時,您就是薛府的少夫人了,這個時候,您還想那些有的沒的做什麼啊?」
江小姐輕嘆︰「是啊!別說他沒來求親,就算來了又怎樣,只有被我那嫌貧愛富的爹爹請出去的份兒。」
碧桃說︰「小姐,這都是命定的。咱們與那書生,就是一幅畫的情分。」
夢中的記憶,都是籠著層輕霧,我沿著江小姐的夢往前走,看到她把方煥的畫壓到箱子底,看到她穿著大紅喜服上花轎,看到她入了薛府做少夫人,看到薛冠待她情真意切,看到她從一開始的戰戰兢兢到後來的雲淡風清,江小姐的命運,是從哪一天逆轉了的呢?
我搖搖頭,卻發現再次來到麟趾鎮的市集上,橋頭賣畫的一個小姑娘正抬起頭,我與她的目光一對視,心里一激凌,此刻出現在江小姐夢中的,正是我啊。
在別人的夢中看到自己,這是何等的詭異,我沖她眨眨眼,她卻像沒見到我似的,自顧自地兜售生意。我這才想起如果我不現身,別人在夢中是看不到我的,這才松了一口氣。
我看到江小姐買了畫,又把買了的畫帶回了薛府里。江小姐把所有的畫都攤開在桌子上,方煥的字畫就在桌子上龍飛鳳舞著。她忽然又想起來什麼似的,連翻了幾副箱籠,找出來一幅發黃的舊畫稿,正是當初方煥在橋頭畫的荷花。她輕輕吟道︰「更消是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
薛冠從外面進來,看到一桌子畫,冷著臉說︰「哪里來這麼多畫?」
江小姐淡淡回答︰「市集上買的。」
薛冠伸出拽出那張舊畫稿,冷笑道︰「這也是買的?」
江小姐臉色一變,依然點頭道︰「自然是買的。」
薛冠伸手撕成兩半兒,怒道︰「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個窮書生。」
江小姐說︰「不過是一位故人,你何必怒成這個樣子。」
薛冠指著她罵︰「故人?我倒想問問你,你跟他到底牽了什麼舊?帶了什麼故?江/青荷,我三媒六聘去你家提親,求的是知書達理的江家小姐,不是你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江小姐被罵,眼圈一紅,急辯道︰「你無緣無故,憑什麼出口傷人?」
薛冠把手里的東西往桌子上一摔,桌子上瞬間鋪滿了各式各樣的荷花,正是我賣給他的畫。他怒氣沖沖地︰「我無緣無故,哼,這就是憑證!江/青荷,你在閨中就跟他藏了私,卻只瞞著我一個。碧桃那丫頭都招了,你還在這里欺我瞞我?」
江/青荷看到滿桌荷花圖一下子傻了眼,又看到那副自己的畫像,心里明白都是方煥所畫。又听薛冠怒吼,又急又氣,說︰「我哪里知道是怎麼回事?」
薛冠冷笑道︰「用不著你解釋,我自然會弄清楚是怎麼回事。」說完朝桌子猛抽了一鞭子,滿桌的畫紙呼啦啦飛起來,黑黑白白的荷花遮住了江/青荷流淚的臉。
場景一轉,是暮色里的秋水村,江小姐著了不起眼的素色衣服,碧桃拎了食盒跟著,我納悶兒她們二人怎麼到了這里。只見她們停在方煥家門前,敲了幾下門,也沒人來開,碧桃伸手把門推開,二人進了院里。江小姐在院子里環顧了一下,碧桃已行至屋里,方煥正歪在榻上讀書,這會听到動靜,正掙扎著想起來,江小姐此刻已經進了內室,一霎間四目相對,空氣仿佛都靜止了。方煥根本沒料想到江小姐會突然出現,瞠目結舌,捏一下自己的臉,還以為身在夢里。江小姐見他這樣傻氣,不覺笑了一下,說︰「你好些了吧?」
碧桃小聲說︰「小姐長話短說,我到外面等著。」
我這才明白,她們主僕二人是偷偷跑來探望方煥的。我掐指算算,這應該是方煥被薛冠毒打後病重的日子。那些日子我盡心盡力地照顧方煥,卻從未听他提起過這回事。
江小姐坐至榻前,輕扶了方煥一把,說︰「你受委屈了。」
方煥看著江小姐的手,臉紅了紅,自己撐起了身子,說︰「哪里委屈。是方煥不才,對小姐不恭。」說到後來,眼眶居然紅了。
江小姐明白他所指,看他虛弱的樣子,難過地紅了眼眶。安慰他說︰「春試在即,你要好好休養,別為這些事熬壞了身子。你才華滿月復,只要好好攻讀,一定會得到好名次的。」說著又從袖子里拿兩錠銀子,說︰「方公子,這十兩銀子你留著,以後就不要再去賣畫了。」
方煥哪里肯要,一听不讓他賣畫,以為是江小姐埋怨他。掙扎著道︰「小姐真是要看輕方煥了!方煥雖然貧門寒戶,但也不會為權貴折腰。即便不賣畫,餓死街頭,也不再會沾薛府一文錢。」
江小姐趕忙說︰「方公子,你誤會了。」
「誤會,我怎麼會不明白,你拿了銀子來,是想叫我息事寧人吧!」方煥急赤白臉地一口氣說完,胸中一滯,咳嗽起來,江小姐見狀,趕快掏了帕子幫他擦拭。
方煥一見江小姐的帕子,不由得伸手入懷,掏出來一個物件,展開來正是一方絲帕,帕子一角繡了一株碧荷。跟江小姐手中的帕子一模一樣,江小姐見狀,手也不由得停住了動作,痴痴地看著方煥手里的絲帕,大概也想起了他們初見時的光景。
她半天才說︰「這方帕子,在你這里。」
方煥握了握絲帕,像握緊著最珍愛的東西,囁嚅著︰「那日小姐走遠了,怎麼也追不上,我就一直留著它了。沒想到今天得遇小姐,這帕子,就物歸原主吧。」
江小姐見他遞過來的絲帕依舊嶄新,知他必是極為愛惜。心里酸澀。說︰「我還有的用,這個,就留給你吧。」說罷,把手中的銀子放在方煥枕邊,說︰「方公子,這十兩銀子是我自己的體己,也不是薛府的哪一個叫我來送的,我一介婦人,也幫不上你什麼忙,只盼你快快好起來,別耽誤了眼下的春試,這銀子,你就留著做上京的盤纏吧。」
方煥還欲推讓。
江小姐卻按住了他的手,低低地說︰「公子再推讓就生疏了。公子的心意……青荷此生無以為報,薛冠委屈了公子,牽帶著幾兩銀子公子也要嫌棄嗎?」
方煥被江小姐按住手,哪里還能再說出什麼,另一只手緩緩抬起來,顫顫地覆上江小姐的手,江小姐素白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卻沒有抽開,兩個人一時無言靜靜坐了片刻。直至碧桃進來才驚慌放開。
我看著江/青荷與碧桃匆匆離去的身影,心想,原來,江小姐對方煥,也是有情的。
再看方煥,整個人已經痴了。
我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方煥在京里病倒時還喚著江小姐的名字。
我繼續沿著江小姐的夢往前走,一會兒鉛雲低垂,一會兒暮雨江天,我知道這是夢主的心緒所致,江小姐此時想必憂傷重重吧。走著走著,突然一陣大霧彌漫,我依稀看見有個身影從眼前閃過,眼看就要跳進江里,我來不及細想,早忘了這是在夢里,伸手就把這道影子拉了出來。一看,卻是滿面淚痕的江小姐。這好好的,怎麼投了江?
她一見我,驚訝地問︰「阿鎖姑娘,你怎麼在這里?」
我不知該怎麼解釋自己是在她的夢里,于是說︰「順路經過。你怎麼跳起江來了?」
她一听,眼淚落下來,「阿鎖姑娘,我家人連連犯事,夫君也生死未卜,我這一個婦道人家活著也無有用處,還不如隨他們一道去了。」
我勸解道︰「你不是去求方煥幫忙嗎?」
她點點頭︰「方煥說除非丟失的皇綱能找到,也許能免薛冠死罪。可是,誰又知道哪個賊人劫了皇綱啊?就算知道,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啊?」
她說的都是事實。方煥也不能幫她什麼。我說︰「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咱們總得想想辦法,你就算死了,也沒什麼用啊!薛冠還在牢里想見你一面呢!」
她奇怪地看著我︰「阿鎖姑娘,你見過我夫君?」
我點頭。
她說︰「那大牢根本不讓外人進,你怎麼能進去的?」
我倒忘了這一茬,那些禁令攔得了別人,又怎麼能攔得住我。我不過施一個小術法,就自然出入無阻了。
我順口說︰「我有方煥的令牌。」
她突然問︰「阿鎖姑娘是喜歡方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