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砧卻一直在小心地照料爐子,听了五岳神君的話,這才抬起頭來,譏笑似的說︰「我道是誰?原來是五岳來了?幾個時辰前我就嗅到了你的氣息,沒想到四處找你不著,還以為是自己猜錯了。舒駑襻」又歪歪腦袋掐指算著,說︰「五岳,咱們差不多一千年沒見面了。」我覺得夜砧真不愧是條龍,著實有龍的風姿,甭管自己處于優勢還是劣勢,總是驕傲自負得很。我猜夜砧剛才就是因為嗅到了五岳神君的氣息,所以才早早放了我走。
五岳神君笑笑,說︰「夜砧,你毀了這麼多精靈原神,想起自己是誰來了嗎?」
夜砧手里的動作忽地一頓,隨即又笑道︰「五岳當年的那一砍斧,總還是記得的。」
听起來他們二人有過一番激烈爭斗。
五岳神君走進爐子,說︰「夜砧,天帝很快就要著人來捉你了,若這次被捉到,你就不再是被囚在玄冰窟一千年這麼簡單了。彖」
夜砧又往爐子里放了一塊炭,說︰「成王敗寇,這個有什麼好說的。五岳今日前來,不會只是想說這些吧?我這里修煉的都是精靈原神,若是你想到爐子里湊個數,我也不反對。」
五岳神君的黑臉更黑了,壓抑著怒火道︰「夜砧,就算你恢復了全部功力,你也逆不了天了。她已經死了。」
夜砧仿佛奇怪地說︰「她是誰? 」
五岳神君冷笑道︰「你一到月圓之夜,就會頭痛欲裂,她的影子就會爬上你的腦海。」
夜砧手里的火鉗鐺地一聲落了地,他聲音突然帶了點顫抖︰「告訴我,她是誰?」
五岳後退一步,斥道︰「你連自己是誰都未必記得清,哪里還顧得上問她是誰?」
五岳神君一語未畢,一個鬼魅般的影子就逼到了我們跟前。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夜砧出手,他果然厲害。
我心里有點不快,這五岳神君也是,干嗎不告訴夜砧他的身份,換也誰也不想不明不白的活著啊,何況他想憑靈力的修復才記起是誰,還不知道要毀掉多少精靈的原神。
人家是什麼就是什麼,你以為你不說夜砧就永遠都不會知道嗎?若是你執意不告訴他,他也只好繼續采取極端的做法,免不了生靈再多涂些炭罷了。
所以說,五岳神君此刻的作法我很不欣賞。
覺得他不像執行公務,反而像要想借此報點私仇什麼的。
咦,我什麼時候連神仙們都開始質疑了。
可是此刻也容不得我多想,因為五岳神君跟夜砧已經動起手來。這二人各自身負幾千年修為,又積了千年的宿怨在此,所以這一戰,真可稱得上是昏天暗地,日月無光。當然,這藏龍洞底,也本來就沒有日月之光。
我初時生怕有血濺到自己身上,可是這二人斗了大半個時辰,也不見誰有半點血珠兒甩出。可見這輸贏一時也難出分清。我索性搬了板凳坐在屋子一角,細細揣摩起這二人的招勢來。竟然也看懂了個十之七八。想來姬修老祖的靈力在我身上終于開始起了作用,我既負了老祖一身修為,若是再借此學些上乘招勢,想必那就更加事半功倍了。
這樣想心中又不免竊喜,這二人你來我往,或出手如電或力拔山兮,全然不知我在旁邊偷師。
又是 哩啪啦一陣,兩人于空中對了幾掌,又沉沉落在地上,各自凝神不動,想來誰也沒有沾著便宜。
那夜砧倒沒有什麼變化,五岳神君的神色卻不由得焦躁起來,對了,他一向是個急性子,看來這耐心比夜砧差了點。想他們二人,一個被流放在人間,一個被囚至玄冰窟里,看五岳神君千年不改的暴躁脾氣就知道了,這修心養性的環境,對人的影響著實要重要的多。
我腦子里也不免琢磨起五岳神君剛才說過的話,「你一到月圓之夜,就會頭痛欲裂,他的影子就會爬上你的腦海。」
那個他,會是誰呢?
為什麼夜砧一想到他,就會頭痛欲裂?
看來,這個他,是他們二人曾經都認識的,只是一個記得,一個記不得罷了。
我心中有些同情夜砧。
一個人已經記不起自己是誰,卻還對另外一個人念念不忘。
這樣一條落魄神龍,總比那些沒有七情六欲的神仙們有人情味兒多了。
這樣想,似乎又覺得他四處擄掠精靈煉丹的罪責值得原諒似的。
不免嘆了口氣,我果然是一只沒有道德標準的狐狸,看人好壞全憑著自己的心意。
我兀自托腮想自己的心事,再次抬頭才發現場上已經發生了變化。
五岳神君手中多了一件圓環狀的神器,光滑的一個圓形,卻晶光璀璨,上面隱隱有水紋流動,我暗想,難不成這就是跟江龍王借的寶物麼?他專程去了水晶宮一趟,就為了借這麼個小環,也不知道有什麼大用途。
五岳神君手里多了寶物,口中念動咒語,那圓環突然強光一閃,嗖地一聲,像閃電一般直擊向夜砧的額頭,我不知這一擊究竟有多麼嚴重,卻只听到夜砧「 」地一聲直直靠上後面的牆壁,嘴角泌出一縷血沫子。他跟五岳神君交手半天也沒見哼一聲,看來這一擊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嚴重,我看著他額頭上留下一塊很深的印子,也不知道里面的骨頭碎了沒有。
此時那枚圓環已經回到了五岳神君的手里,依然是晶光流轉的樣子,這麼一件精美的東西,居然有這麼大的威力。我猜想著,這夜砧原身是條神龍,五岳神君又是從水晶宮里借來的鎮宮之寶,這圓環肯定就是專門制約神龍的法器罷了。
這寶物真的十分厲害。
五岳神君看夜砧依然貼著牆壁不動,兩道眉毛豎起,黑著臉冷哼一聲,說︰「夜砧,你這一千年,功力居然又精進了。我看你還能不能再接一次鎖龍環。」說著,又要念出咒語,催動手中的神器。
我眼看著那枚圓形白光熾盛,似乎正在蓄積力量出擊。一顆心倏地提到嗓子眼兒,心里竟然盼望著夜砧能躲過這一擊。
夜砧仿佛跟我心意相通似的,還不等五岳神君出手,早一步搶在前頭,雙手上下一招,一陣狂風卷來,那五岳神君的身體居然滴溜溜一轉,被裹到了這陣突然襲來的疾風里,我眼看著房屋正中卷起一道狂飆的風柱,急速旋轉著,滴水不漏的一根巨大的柱子,五岳神君的身子在柱子里面像只沒頭的蒼蠅般掙扎簸箕,卻月兌不出身來,那夜砧又再次發力,兩只手掌如同挾了風雷,一掌將這根柱子從房間里打到了外面,只听得外面仿佛天雷滾滾,轟隆隆坍塌一片,可憐的五岳神君不知道被埋到了哪堆岩石下面了。
我被這急轉而下的形勢驚住,也忘了自己原來是跟五岳神君一伙的,連逃跑也沒有想起來,只大張著嘴巴傻傻地坐在凳子上,看著夜砧沉著一張臉慢慢走到我跟前。
夜砧看了我一霎,問︰「你跟五岳一起來的?」
我這才想起來五岳神君撇清關系,連連擺手道︰「不是的不是的。他是神君。我不過是一只山精罷了,怎麼會跟他一伙的。」
事實證明,生死關頭沒有氣節操守是斷然不可取的。我如此不顧五岳神君的生死,也全忘了揭陽山廟里那一聲「大叔」的情誼,果然立即遭到了天譴。
那夜砧听了我的話忽然一笑,也顧不上擦一擦嘴角的血腥,一把拎起我的脖子,說︰「不跟他一路最好,正好到丹爐里幫我煉丹。」
眼看著我的身子被懸在半空,馬上就要被他丟到了丹爐里。
我嚇得尖叫連連,以至于什麼逃生術法都忘了使。
夜砧見我突然表現的如此沒骨氣,不免有些失望,說︰「幾個時辰前,我還以為你是個有膽色的,沒想到如今看來,竟是我看走眼了?」
我在心里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想,要是我擼著你的脖子把你丟進爐子里,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能面不改色?
每個人在將死之前都無比渴望著求生,我縱然曾經視死如歸過,可在此時,卻也不肯再繼續相信佛家所謂的死原非死,是謂往生之類的鬼話。相比來世的飄渺無著,我還是情願今生今世好好地活著。
于是我終于還是垂死掙扎了一番。盡管脖子被拎起來,身體被懸空著,我還是咬緊了舌根,念出了最後一點術法,可是手不過堪堪抬起,就被夜砧摁到了牆上。
他再次冷笑,說︰「你還真是死得不情願?」
我咬著牙關,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吐得順暢點,斷斷續續地說︰「你被囚在玄冰窟里的時候,難道就是情願的?」
這句話看來是起了作用,他勒著我脖子的手突然松了一點兒,我趁機張大嘴巴喘了口氣,卻發現身子還是不能逃月兌他的鉗制。
我看他神色迷惘,似乎陷入了深思,那千年前的記憶,難道直到此刻,仍然不時地觸痛他的神經。他是神龍,雖不能說與天地同壽,可上萬年的壽命比起尋常精靈來也可以稱之為不死之身,何況龍族向來功勛卓著,他又會因什麼事觸怒天帝,終于被鎖入冰窟千年?
我真是到了臨死,都擺月兌不了一顆探究八卦的心。
我再次開口,「你是犯了何事才被囚的?」
他的神色瞬間變了幾變,鼻翼微微顫動,仿佛那千年前的一幕回憶起來依然慘烈。他垂著眸子,聲音低不可聞,我隱約听見他說︰「記不清楚了……紅蓮業火……萬丈玄冰……大概是因為她吧……」
又是他?我疑惑地看著夜砧的淒楚神色,問道︰「他是誰?」
他抬起臉龐,眉頭深鎖,說︰「我每次都看著她在火里燒著,頭發被燒著了,衣裳也被燒著了,她一直在喊著我的名字……我只知道我是夜砧,可是卻記不起她是誰!一千年前的舊事,很多都忘了,獨有這個女子,始終在我腦海里,每次回憶起她,都會頭痛欲裂。」
我這才驚訝地問︰「這個她,是個女的?」
夜砧不高興地看我一眼,「她當然是個女的,而且是個極美的女子。」
我覺得自己仿佛抓住了事情的核心,眼楮里不免閃出幾絲興奮的光,可是看見夜砧突然生了氣,知道自己的小命還捏在他的手里,于是趕快掩了興奮,小心翼翼地說︰「這個女子一定是你所愛的人吧。」
我現在一方面是幫助夜砧分析陳年舊事,一方面是采用拖延戰術,避免夜砧將我丟進丹爐里,能不死則不死,能晚死則晚死。
這夜砧听了我話,怔忡著︰「我愛的人……」
他還真是白活這麼大年紀,這男人同女人一樣,若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上天入地,至死不忘,若不是至深的仇家,那只能說明是至深的愛人罷了。
如同我直到此刻,仍然忘不了方煥一樣。
念及此,我突然想起一事,于是問道︰「那方煥府中的畫中女子,是不是跟你有關系?」
他淡淡地看我一眼,說︰「是我給了方煥點楮墨。那畫中女子因墨而生。」
我終于親自印證了這個女子的來歷,于是嘆了口氣,說︰「我那樣愛他,卻及不上一個畫中人。」
夜砧听了我話,說︰「你不用擔心,那方煥若一味沉迷這女子,早晚會死在她的懷里。她是點楮墨精氣聚結而成,也不過在人間存活百日,若是方煥夜夜渡她精氣,只會讓自己早死而已。」
我只覺得五髒生生被剜了似的痛,他那樣愛她,卻要因她而死。我問夜砧︰「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夜砧說︰「方煥想讓畫中女子復活,我既滿足了他,讓他事事听命于我;又能借他的精氣養一只精靈出來,這是兩全其美的事情,也沒有什麼不妥?」
我這才知道夜砧一舉多謀,心計如此深沉。想到方煥終將會死,也忍不住難過。
夜砧見我不語,說︰「他又不愛你,你空自難過什麼?」
我艱難地說︰「雖然他不愛我,可我仍不想他這樣死去。夜砧,你雖然活了幾千歲,可是你永遠都不會知道,眼睜睜看著心愛的人在自己面前死掉,是什麼樣的感覺。」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說︰「這里,會比用烈火焚了還疼。」
他突然一楞,用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說︰「比用烈火焚了還疼?」
我點點頭,說︰「這便是愛。你根本就不會懂。」
夜砧忽地又撫上了額頭,先前鎖玉環擊出的一道印痕此刻灼灼發紅,像一道被烙的通紅的傷疤似的,他此刻也不顧得我,捂著頭慢慢跌在地上,身體開始顫抖,想來那道傷疤此刻十分地痛。
我一時間得了自由,卻沒想到立即逃跑,見他這般痛苦,也忍不住趴子,問道︰「你怎麼了?」
他勉強應聲說道︰「許是剛才受的那一擊重了點,此刻頭痛欲裂,幾乎支持不住。」
他身為神龍,硬生生受了鎖龍環一擊,怕也是因為他道行高深,否則早就就打回原形去了。我一想到他的原形,遂問道︰「你真的想不起來自己是誰了嗎?」
他臉上此刻已經有豆大的汗珠滾下,「想不清楚。一想就覺得格外頭痛,仿佛有一團記憶被封了似的,怎麼也看不清楚。」
我想他過去肯定造下過極深的冤孽,不然天帝不會如此懲罰他。可是看到一條龍被桎梏的連蛇都不如,總覺得分外殘忍了一些,于是問道︰「你知道西江嗎?」
「你知道剛才五岳神君打你的神器叫什麼嗎?」
他迷茫地抬起頭,迷茫地看向我。
我又一次見到他滿副迷茫的樣子。只覺得他雖然不知活了幾千年,法術又是如此厲害,可被囚了,又封了記憶,頭腦里有一個深愛的女子卻記不起來,哪里是呼風喚雨叱 風雲的神龍,住在這長江水床下的藏龍洞里跟蛇精們一起避日,分明與妖孽無異了。
生當生得明白,死亦不能落得糊涂。于是我說︰「夜砧,听說西江里有個龍神叫夜王,剛才五岳神君打你的神器叫鎖龍環。」
我看著他額頭那道幾乎要沸騰的紅傷,里面隱隱有幽光滲出,照耀著一雙眼楮充血似的紅,我看著他血紅的眼楮,輕輕問︰「夜砧,想起來你是誰了嗎?」
他突然低吼一聲,空氣里塵埃聞聲跳動,萬千微粒在房中盤旋著,揚起數百股小氣流,微粒在氣流里東奔西竄,每一粒打到臉上都生生的疼。
我看他額角的紅光變暗,眼角有一行清淚流出,喃喃地喚出一個名字︰「落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