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疆大概是做夢都不會想到,他眼前的小仙,就是被他禍害了的神龍與九尾家唯一的後人吧。舒駑襻
我屈指一拉,手里的帶子嗖地緊緊嵌入無疆脖頸,他的兩只眼楮鼓乍乍地突出來像兩只銅鈴,我看著惡心,兩點晶芒從手心里飛出,直直打到他的眼眶里。只听見一聲嘶叫,無疆的眼楮變成了兩個血窟窿,兩個手拼命抓撓著,身子劇烈的扭動,轉眼間地上現出了巨大的蛇身原形不停地翻滾。
旁邊的無歡沒料到我會突然出手,見父親瞬間現了原形,驚慌地喊了一聲︰「父親」。還沒等靠近,就被無疆疼得亂擺的蛇尾打到了一邊。
無歡這才恨恨地看向我,綠眼楮里全是怒火,他說︰「出手如此狠辣!哪里是什麼小仙,最多不過是一只狡詐的狐狸!偏偏我還以為是故人。」
我冷著臉看他,說︰「都到了這樣的關頭,咱們還有什麼舊可敘?無疆多行不義,活該得此報應;你若是看不過,也一並放馬過來!妃」
是的,前世宿怨,今世仇恨,我跟無歡,哪還有舊可敘?
無歡咬了咬嘴唇,又看了看在地上打滾的父親,卻沒有立即出手,而是艱難地喊了一聲︰「阿鎖?到底是不是你?我听得出你的聲音,為什麼你的容貌和手段卻都變了?你到底是誰?」
我冷哼一聲。不想跟他解釋艋。
我一步步朝無疆逼去,慢慢地提起手掌,這一掌只要打上他的無疆的頭骨,他就骨肉俱裂,連原神都逃不出去。
無疆此時已經看不到我,卻也感覺到了我周身的殺氣,瑟縮著身子往後挪。
哼,昔日恃強凌弱,誅殺我爹爹、嫁禍我娘親、殘害我一眾兄弟姐妹的時候,不是囂張霸道的很嗎?這會兒成了膽小怕事的肉蟲了?
我緩緩地抬起手掌,罩在了無疆的頭頂,只待內勁一吐,就讓他變成一條死蛇。
偏偏無歡撲了上來,他抱住了他父親,一臉悲憤地說︰「阿鎖,你什麼時候變得這般狠心?」
狠心,我忍不住冷笑出聲︰「我再狠心,也抵不上你父親,抵不上你們整個蛇族。不管千年前,還是千年後,你們一家干的壞事還少?到現在反而跟我提誰狠心?」
無歡果然被我說的沒了話。他看了看我,說︰「阿鎖,如今他已經瞎了一雙眼楮,還能再為什麼非作什麼歹?你如今想必已是仙身,仙家慈悲為懷,就饒過他一命吧。」
我譏笑道︰「別拿什麼仙家的話來擠兌我,我就算予一萬個人慈悲為懷,也不會對無疆手軟?你憑什麼就讓我饒他一命?」
數數無疆這千年來造下的孽,哪一點能讓人慈悲為懷?
無歡卻說︰「阿鎖,我父親確實做過無盡的壞事,死一千次也不足惜。可是我在這里,卻不能眼睜睜看他死。阿鎖,你這一掌,還是先劈到我頭上吧!」
听了無歡的話,別說我,就連疼痛的無疆都停住了。
他啞著嗓子說︰「歡兒,父親對不起你!你不要管父親,快快逃命吧!」
原來虎毒不食子的話是有道理的,無疆這樣壞,在此時卻仍記得讓自己的兒子逃命。
大概就跟我听到無疆禍害爹娘,就忍不住要替他們報仇一樣。
所謂的血親關系,就是這樣看不見,模不著,卻滲在骨子里頭,關鍵的時候出來叫囂。
手掌罩上了無疆的頭骨,我卻有些猶豫了。
無歡大概看出了我的猶豫,又說︰「阿鎖,你還記得我當初帶你下山麼……阿鎖,咱們一起在集市買東西……一起對抗贊良……上次在藏龍洞,我生怕你喪命于夜砧之手……」
我怒喝一聲,「不要說了。」我最煩他在此時提起那些舊事,那些纏繞不清的舊事,總是在關鍵時候影響我做決定。
比如此時,我到底是殺無疆不殺?
我看著無歡,想起在藏龍洞里偷听到的話。那時無疆說︰「若是你還是喜歡姬家的那個小姑娘,我允了你就是。不過咱們跟姬家修的是不一樣的道,那小姑娘未必會願意跟你一路。」
無疆的話說對了一點,就算他喜歡我,我跟他也不是一路。
不過,他為我做過的事情,我卻都還記得。
好吧!
我終于放下手,說︰「無歡,我饒了你父親的命就是。」
無歡不可置信地看我一眼,綠眼楮里露出了一絲喜色。
我淡淡地說︰「不過饒命歸饒命,無疆的一身修為,我今天卻要都給他廢了。不然的話,誰知道他哪天又會出來害人。」
剛剛安靜下來的無疆又劇烈地拍打起身體,說︰「不能廢了我的修為,不能廢了我的修為,你這樣,還不如殺了我。」
我緊緊地盯著無歡。
他看看父親,又看看我,咬咬牙,吐出一個字︰「好。」
我兩只手在胸前結了印,念動驅魔咒,只見一團金光打到無疆身上,他全身疼痛地不停顫抖,撲天的腥臭瘴氣散開來,一身魔功散盡,半晌功夫,終于昏死了過去。
我再施了術法,將他的蛇身還原成人形。
這一切做完,也沒有說話。
無歡默默地上前扶起父親,將父親背至自己的身上。
然後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我,又問了一句︰「你到底是誰?」
我也靜靜地看著他,回答道︰「我是阿鎖。」
無歡欲言又止。
我心里默默地說︰無歡,我的確是你當初帶下山的阿鎖。可惜,我們走到兩岔里去了。恐怕以後也再不會有交集。
無歡見我不開口,嘴角動了動,艱難地說︰「阿鎖,兔子的事,對不起。」
我搖搖頭,說︰「不關你的事。」
我終于肯承認,稚吉的死,的確不關無歡的事。
可是,我也沒有感激無歡的意思。
我看一眼無疆,說︰「帶他回吧。」
無歡沒有再說一句話,咬了咬嘴唇,傾身背了無疆,轉身離去。
我在原地站了半晌,待看不到他們的影子了,便直接入了江。
待我回到西江的時候,已經天光大亮,一輪紅日映著江水,美麗的如同江花臨水盛放。西江水月復的青磚紅瓦宮殿此刻也添了顏色,在水波的搖漾里,呈現出夢境般的迷離。叫人忍不住聯想那一千多年前的落霞山,青磚紅瓦、瑣花小窗,在落日霞光里,大概也像此刻般柔和溫美,堪比仙源。
我看著這不斷變換的雲光天色,心想,四海八江里的水晶宮,縱然再玲瓏剔透,華麗無匹,也比不上父親所鑄的青磚紅瓦殿,那是他對娘親的一腔珍愛。
我從書房里取了紙筆,歪歪歪扭扭寫了幾行字,念了幾句,覺得文不成文,詩不成詩,無奈揉搓成一團扔了。
去拎了一壇子千年陳釀出來,只身去了殿頂,我坐在鱗片般的紅瓦上,看著清晨的蔚藍天空,把酒灑了一灑,說︰「歐陽靜,我胸無點墨,寫不出好祭文,就只能用一杯薄酒祭奠你了!」
剩下的酒被我慢慢飲盡,京城里的那段往事卻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
歐陽靜一早就猜中我是姑娘家,卻還是答應了我的所求。恍然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曾經有過一個在意我小情緒,滿足我小心思,對我噓寒問暖之人。
可惜,只是曾經。
他還說,「阿鎖,恭喜你宿願得償。」
呵呵,我的宿願,我在人間,哪里還有什麼宿願……
眼楮慢慢模糊,我模了一把,自嘲地說︰「這是淚水呢還是江水?」酒意涌上來,我昏昏地想睡,恍惚間身邊有人扶了一把似的,我便伸手搭住來人,放心地靠上去。
這一覺睡得分外沉,夢輪番地做,我記得我抱著歐陽靜的胳膊,問他,「你怎麼老是跑到我的夢里?上次我差點死了的時候,也是這樣夢到你。」
他淡淡地笑,依舊是活著時的眉眼,他說︰「阿鎖,你這麼傷心,我怎麼能不來看看你。」
我卻說︰「歐陽靜,你死了,你死了。縱然我有了仙身,承了仙術,卻還是不能救活你……我誰也救不活……爹爹和娘親哪里是去西天,他們以為我不知道,我都听見了,為了救我,兩個人元神俱碎……說是去西天,無非是不想讓我親眼看他們神形俱滅罷了……可是,他們不告訴我,我也只能裝作不知道……我如此沒用,拖累了祖母大半生,損耗了爹娘一身靈力,他們都走了,我卻在這里做沒心沒肺的神女……不死身到底有什麼用?」
我一直在哭,眼淚像傾落的雨點,砸在他的身上、身上,心里苦守的秘密終于吐出來,連日來的委屈和隱忍,一並破了功,我抱著歐陽靜,哭得痛快淋灕。「他們都當我是小孩子,我只好假裝自己是小孩子……可是我裝得好辛苦,我快撐不下去了,我寧願自己仍舊是忘憂山上的小狐狸……」
歐陽靜抱著我,手掌摩挲我的頭發,他輕輕地說︰「阿鎖,睡吧……」
我就這麼眼皮沉沉地睡了過去,直到第二日醒來發現躺在自己房間的珊瑚榻上。夢里情境如新,若不是知道歐陽靜已經死了,我幾乎疑心他真的來過。
我閉一下眼楮,回想起歐陽靜在夢中的樣子,他仍舊那樣氣質出塵,我嘆一口氣,難道幾句祭文幾杯薄酒,就把他的魂魄招來了麼?
可是,他來得這樣巧,此刻的我孤獨無依,卻要強撐著做個歡喜樣兒,這一場痛哭流涕,剛好把心底的苦全部倒光。
我輕輕地對著空氣說︰「歐陽靜,不管你的魂魄有沒有來過,我都謝謝你。」
天光明亮,我用脂粉遮住了紅腫的眼楮,新的一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