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這個時代,城市里最不缺的就是房子。舒虺璩蘭溪溜著牆根兒一直朝前走,結果因為房子是一座連著一座的,蘭溪一直這麼走下去,等再抬起頭來望,已經快走出半個城市去了。
蘭溪悲憤地瞪著腳下的高跟鞋。
她出來的時候,因為心念成灰,渾然沒看自己穿的是什麼鞋,結果就順手拎起了上班時候的高跟鞋來穿,還忘了穿絲襪。結果這麼不管不顧地一路走下來,鞋口那一圈兒的皮膚都給磨破了,有的地方還結了水泡,火辣辣地疼。再想那麼原路返回走回去,是打死都不能的了。
蘭溪再伸手掏口袋——錢包竟然也忘了帶!
這下子,想打車都不成了嫦!
蘭溪站在路邊,有一種被整個世界拋棄了的悲傷。幸好出來的時候手里還下意識攥著電話,而且這一路都是死死地攥著,此時看過去,掌心都被手機邊緣給硌出方方正正的印兒來。
蘭溪就只好認命地站在路邊,一個數字一個數字按下月明樓的電話號碼。
其實是不想在自己心情不好的時候找他的,否則很擔心自己脾氣壓不住就跟他開火——可是擔心的同時,卻又捺不住心底涌起小小的甜︰他現在是她的男朋友了,所以她即便是沖他發脾氣也是正當權利了,嘿嘿獸。
這樣想著,便情不自禁微微挑起了唇角。這個世界上終于有一個人是獨獨屬于她的了,可以在分享她的快樂,也有義務分擔她的憂傷。
這樣的感覺真好。
電話打通沒幾分鐘,月明樓就到了眼前,仿佛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蘭溪就驚訝地瞪著他笑,「別告訴我你沒超速!」
月明樓就笑,「別怕,我計算著那12分呢。這一年的12分,還是夠瘋幾次的。不然留著12分,一整年一分都不扣,多浪費資源啊!」
蘭溪覺得自己一定是被月明樓那有關12分的巨跩理論給氣著了,而且神志不清了,否則她現在絕對不會粗線在跑道上,而且腳上還穿著那雙天殺的高跟兒鞋!
——她竟然神志不清之下,竟然自不量力地扯了人家月明樓到高中來跑圈兒!
人家月明樓還心不跳氣不喘呢,蘭溪自己先趴地上了。原來中學時候的八百米噩夢還在,她果然還沒跑完兩圈就又趴下了。由此可見,她的青春還沒走得太遠嘛,厚厚厚厚。
月明樓瞪著她,只能怒其不爭地笑,「原來你叫我出來,是找我來嘲笑你的啊?真好笑,哈哈哈哈。」
蘭溪趴在地上仇恨地抬頭瞪他,「你再笑,我用高跟鞋的鞋跟兒,一顆一顆敲掉你的大牙!」
月明樓急忙捂住嘴,卻不懷好意地蹲下來,「我要是沒有牙了,就只能退化回到一天三餐都喝女乃的地步去——親愛的,你該不是主動請纓要承擔下給我喂女乃的責任吧?」
「或者說,你說這句話,實際上是主動提醒我,我好些日子沒喝女乃了……你比我更急。」
「月、明、樓!」
蘭溪抓過事先擱在跑道邊兒上的高跟鞋,都朝月明樓扔過去,「……我都夠煩的了,你還惹我!」
好吧,原來真想憋住不說來的,就讓他來陪她純跑步一下。跑完了,跑累了,各回各家安生睡覺便罷。誰知道他還故意這麼氣她!
月明樓這才笑著坐下來,跟蘭溪並肩坐在跑道上,輕聲問,「說說吧。是不是又生我的氣了?」
這時候高中的晚自習都下課了,可是教學樓里還是燈火通明的,從操場上望過去,仿佛能看得見每個點著燈的窗口里都燃燒著的灼灼斗志。
那是青春的火焰。
蘭溪輕輕地朝著那火焰的方向握了握拳,心里便騰起了明亮的勇氣,「不是生你的氣,是生我爹和我媽的氣。作為曾經打破頭,互相視對方為三世仇敵的他們倆——竟然,竟然還藕斷絲連。身為他們的女兒,我很覺得啞巴吃‘黃蓮’,不是黃連就是‘黃蓮’,就是他們倆藕斷絲連的那一根!」
「苦死了。」
蘭溪作勢伸著舌頭,「雖然我理解他們倆,可是我還是覺得很糟糕,畢竟我媽都已經跟繼父結婚這麼久了。站在繼父的立場上,我有點恨他們會這麼干。可是那恨——卻又說不出口。」
蘭溪轉頭過來望月明樓,「警告你哦,不許笑,也不許因此而看低我的父母。他們這個這一對是活寶,也是惹事精;我知道他們甚至算不得傳統意義上的好人,但是他們是我杜蘭溪獨一無二的生身父母。所以只許我怨念他們,卻不準你說一個不字,否則……」
蘭溪舉起小拳頭來,「否則,我會打歪了你的下巴!」
月明樓「撲哧兒」笑出來。
回想起那天,正式從董事會轉身,踩著大紅鞋邁著狐步走出會議室,在眾人驚愕夾道的目光里,一直走出月集團的大門,然後到「月火」去報到。那個晚上祝炎遣散了所有人,連約好了的幾個雜志的大片兒都給推了,氣得阮靈打電話來,威脅要親手掐斷祝炎的小細脖——
祝炎連阮靈的威脅都淺淡地咽下去,只拎了兩打啤酒過來,哥倆兒在工作室大廳的地面上席地而坐。
那晚上沒點燈,就窗外篩落進來的月光。他淘氣,從祝炎的辦公室里模出一瓶特供茅台來,伸打火機就給點著了。液面上滾著藍瑩瑩、紫滴滴的盈盈火光,堪稱有史以來最貴的蠟燭,只為了他們哥倆兒的燭光晚餐。
這要是往常,祝炎早跟他火了;可是那個晚上,祝炎竟然盯著那燃燒的特供茅台,眉毛都沒皺一下。一雙眼楮只映著火光,炯炯地盯著他,
「真的甘心麼?就這麼被五叔從你手里拿走公司。」
他就笑了,借著火光眯著眼湊到祝炎眼前去,「你看我不甘心麼?或者連你也認為,我現在掛在臉上的笑,不過都是逞強,是裝出來的?」
祝炎認真地看了看他的臉,這才也跟著笑出來,「你要是逞強裝笑的話,一定不會讓自己笑出魚尾紋來,否則多影響美容啊……可是你現在樂得滿臉都是褶子,那我就放心了。」
不愧是國際著名的造型師——月明樓當差差點噴火神一臉啤酒沫子。
不過祝炎後來特認真地問他一句話︰「你原本不是服輸的人,這回竟然放手得這麼甘心,究竟是個什麼緣故?」
他當時沒有回答;可是此時此刻,心卻如天上的月色一樣明白。
七年前剛認識這朵蒲公英的時候,他們是站在平等的地位上︰她是小太妹,他是小痞子,誰也不必誰強,正是半斤對八兩。所以她跟他之間很快便熟稔起來,吵架或者掐架都那麼酣暢淋灕。
可是七年後的見面,她與他之間的地位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是仗著總裁的身份,能在氣勢上任意搓圓揉扁她了——可是他卻也憂桑地明白,他跟她是真的回不到掐架都掐到火花四濺的七年前去了。
雖然他用盡了力氣,也雖然他們終究還是明白了彼此的心——但是地位造成的鴻溝不是搭上個梯子就能輕易彌合得了的……
他還是想念從前那段無憂無慮相處的感覺;更何況,他也不想讓她為了他,而在職場上一直戴著她自己並不喜歡的那張面具。
如果一直這樣地苦著自己的心,他就算還攥著公司的決策權,又怎麼樣?又還有什麼好玩兒的?
而看看此時眼前的蘭溪,他越發覺得自己是做對了。瞧她在他面前的時候明顯自在了許多,這樣看過去,依稀仿佛又是從前的那個姑娘。歲月添加的是她的年紀,時光淺淺改變的是她的眉眼,可是她笑起來的模樣依舊沒變。
——若此,他就是放下了公司,又有何妨?
這個原因其實都是明擺著,只是他才不要告訴給火神——否則,那小子一定笑話他,那多不好意思呀!
月明樓想著就輕輕地笑了,仰頭看天上靜寂的星月,「……我也同樣恨過我爸。」
「昂?」蘭溪愣著轉頭望月明樓。
這還是第一次听見他在她面前主動提及父親。
當年父母的死,一直是月明樓心上的隱痛,所以月明樓絕少在外人面前提及。而他今晚竟然會主動向她敞開心扉——蘭溪心底先酸後甜,繼而整個臉頰都熱了起來。
——是因為他不再將她當做外人,所以才會主動在她面前提及父親,是用這樣的方式來悄然地宣告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不是?
即便月光很暗,可是蘭溪悄然涌起的羞澀,還是都落進了月明樓的眼底。誰讓他是姓月的呢,即便是月光幽幽,也足夠他看清她的神情。
月明樓知道她明白了他的心意,便笑了,伸手握住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讓他也能更安心地跟她提起他自己的家庭。
其實他一直覺得,自己的家庭很不堪,不堪到,他自己也有點不敢在她面前提起。
月家從來不是人們傳說里的那個仿佛每一個角落都光芒閃爍的豪門,而嫁入豪門對于媽喝蘭溪這樣的女子來說,也許更是一場噩夢。他有時候會很害怕,害怕一向想要當蒲公英般自由的蘭溪,會有一天因為他的家庭而嫌棄了他。
可是他還是願意將自己的處境一點一點講給她听。
「我也恨過我爸,也是因為不滿他的感情問題,真的。我當年離家出走,不光是因為我性子正好在叛逆期,其實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我爸。雖然我知道我爸是愛著我媽的,可是他在外頭也並非沒有傳言……」
蘭溪的心里沒來由地一跳,不知怎麼,丁雨的兒子小哲一下子跳進她的腦海里來,揮之不去。
蘭溪不確定月明樓是否見過小哲這個孩子。
丁雨是個心思細密的女人,而且蘭溪能看得出來,丁雨對小哲的保護很周密。如果丁雨刻意想要向月明樓瞞住小哲的話,也並非是做不到。更何況,丁雨的背後還有月慕白的幫襯。
蘭溪越想心越沉,垂下頭去。
「外頭的那些女人,我倒是並不深信。」月明樓沉進往事里去,長眉緊蹙,「畢竟以我爸當年的身份,總歸是要受到許多揣測的。媒體又最會捕風捉影,外頭的那些明星、模特兒也都是有心計的,難免不是故意搭著我爸做宣傳……」
月明樓的表述有些困難。這種心情蘭溪都懂,不管是怎麼天生睿智的人,若是觸踫到家人這一塊,總是難以瀟灑客觀起來。
「……可是公司里的人,我卻真的是有點擔心的。」
月明樓瞥了蘭溪一眼,「當年的總裁辦,絕不比今日的總裁辦安靜。那時候除了其他有心計的女人之外,更有章荊南和丁雨這兩個人同在。她們兩個又都是五叔那邊的人……」
蘭溪的心陡然一停。
以今日月慕白所為,便不難推想出,就算當年月潮生自己並未想出軌,可是也難保沒有女人主動貼上去——譬如丁雨。
章荊南那時候明面上還是月慕白的女朋友,所以想來章荊南也許不會的,但是不等于丁雨不會;更不等于章荊南和月慕白私下里不會再去指使其他的女人……
只要月潮生在男女問題上有了丑聞,那麼即便不向外公開,卻也足夠擊垮月潮生與溫玉顏之間的愛情和婚姻,造成月潮生的內耗——那麼能從中得益的,便只是月慕白。
誰能說在打敗佷兒之前,月慕白就沒存著先打敗兄長的心?只不過是兄長猝亡,讓他不得不面對對手換做佷兒的局面。
「我那時候年紀小,很少到公司去,所以沒辦法判定到底是哪個女人。」月明樓悶悶地攥緊了手,「可是我就是覺得是有問題的。我氣急了去問我爸,我爸竟然還在矢口否認!」
月明樓閉上眼楮,「你知道嗎,我那時候真是討厭死了我的家庭、我的出身。最初去賽車的時候,每次車子繞過盤山路的彎道,我都恨不得自己不再把著方向盤,直接一頭撞死,或者從山崖上撞飛出去就好了。」
蘭溪听得眼淚都急急掉下來,「你怎麼能那麼想呢!不管你家里人怎麼樣,也不是你的錯!你那時候還不過只是個半大的毛孩子,你能左右什麼啊!」
怪不得那時候她看見的天鉤,周身總是籠罩著一股子決絕之氣;也所以那時候的賽車沒人能贏得過天鉤。那些車手是賺錢吃飯的,只有他是搏命的,所以他怎麼能不場場都贏?
月明樓轉眸過來,深深望蘭溪,「……你會不會因為我的家庭而看輕我。甚至,因為這個不堪的家庭,而不要我?」
月色清透而下,照亮他的眉眼。他的鼻子英挺地就在她眼前,那麼倔強、那麼有力——可是他卻在她面前露出脆弱的目光。
一向強大到仿佛360°無死角的他,是在主動向她揭開他的面具,給她看他真正柔軟的內核,是不是?
「傻瓜。」
蘭溪伸手去掰開他的手指。他攥得她緊緊的,有點兒疼。
他看見她掰開他的手指,鳳目中滑過一絲慌張。蘭溪了解,便垂下頭認真地再將他的手指一根一根都握回來——掰開他的手指,不是為了逃離他的掌握,而是要反過來握住他,將他的大手都包在她的掌心里。
這一刻,她的手雖然小,也想給他信心和力量。
「他們是他們,你是你。」蘭溪歪著頭望著他的眼楮,「就算你們家是個龍潭虎穴,溪哥我也闖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所以你這個小虎崽子給我虎頭虎腦一下,逗溪哥樂一個!」
「嘁!」
月明樓笑開,隨著笑深深地舒了一口氣。
蘭溪認真地想了想,「不如,周末我帶你去見個人吧?」
也許,是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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