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殊兒自忻冬那里出來,便仿佛有一種極濃郁難散的感覺充斥著四肢百骸。|這感覺很是飄渺、很是異樣、也很是沒有道理的打緊!
她足步輕巧的踏行在這一條娑婆的草木小徑,不由蹙起一雙眸子,神智兀地一陣惝恍,不知不覺便出了神,腦海里忽地漫溯起一些奇奇怪怪的念頭。這一懷念頭斷續且跳躍、時深時又淺,好似並不是殊兒自己可以掌控得了的。
就順著這樣一些頗為無端、頗為沒有道理的怪異神思,恍惚間一幕幕莫名其妙的畫面跟著一並活色生香的順著呈現在了眼簾……
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南來北往走西東,看得浮生總是空。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杳杳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來來往往有何功!田也空,地也空,換了多少主人翁。金也空,銀也空,死後何曾在手中。妻也空,子也空,黃泉路上不相逢……
腦海忽生佛偈杳杳、梵音飄飄,令月跟著心生紛繁,又不知這般紛繁的感情究竟應往何處擱置方能驅散。
自打當日一別,這位情竇初開的美麗公主便開始不自覺的陷入到,對華欞深深的思念之中……那感覺是如許如許的強烈,那感覺使得她不能自拔。
人就是這個樣子,每每等到失卻了心頭那些不可追的美好時,才後知後覺于自己先前曾得到的那些幸福。一些真相太殘酷,令月她寧願自己不知道,寧願自己永遠都不知道華欞的真實身份,那樣她或許還會好過一些。然而眼下正因對他已了解頗多,故而她已再做不得了從容。
每日里,她只是點燃一支檀木香,將寢宮里那些雕鏤了精致牡丹花卉的軒窗半開。然後她倚身前探,揚頸抬睫,細數著天邊卷卷疏疏的雲彩或者霞光度日。
夜幕降下、亦或日出之後,她也會著一件稀松的寬鳳尾衣裙、散著蓬松的烏發在寢宮之內安靜且斷續的起舞。她自顧自傾倒在滿屋紅橘柔和的溶溶輝光之中,好似不再管顧流年飛度、韶華傾負……畢竟這是多年來,日益養成的習慣。
但那蓮轉足髁裊裊婷婷的舞步,卻變得越來越沉重了。因為懷揣了對華欞這般一往情深的情念,令月再難操起以往時的那種輕盈姿態!
卻也只有在起舞時,她才會感覺自己已被造化抽空的生命,再一次重新復蘇了過來……
她也會常常篤猜,篤猜著華欞他會不會仍舊躲在某個星月齊齊掩飾、交疊下的一隅角落里,企企盼盼的向這邊望過來、再望過來,悄無聲息的、靜靜的看著,看茜紗窗下,被燭火搖搖曳曳掩映開合的暗黃暗黃的暖暖窗紙之上,映出的淡淡一圈,那個曼妙淡墨、猶如皮影樣的淺淺一抹影像……
于是,原本輕盈的舞姿被硬生生賦予上了這樣諸多的難梳繁緒,又端得能夠再度輕盈下去呢?
但有一點卻是確定無疑的.)那就是,在起舞的這麼一個須臾時刻,令月她覺得,她與華欞兩人之間的距離忽然貼得很近很近。近得甚至于,他的腳步、他的呼吸、他的淺淺的薄荷味道的體香……她仿佛都可以那麼輕而易舉的、感覺得到。
然而現實呵,殘酷又直白的不可變更並不溫柔的現實是……一個宮里、一個宮外,隔一牆,隔天涯!
令月就這樣生生的守著、候著、等著、望著、念著、盼著……整整的,從一個三月清風的明朗初春,挨過了燥燥盛夏,直捱到了飄了滿園碩果香氣的冷瑟金秋。
華欞不知是出乎一種怎般做弄的心念,這期間居然絕情如斯的從來再沒有同令月見過面。
還好,令月竟日里有晴雪與她相伴,倒也不至完全死氣。
御花園央,有亭名浮殷。取意于︰浮碧空從天上得,殷紅應自日邊來。
令月今日起了大早。準確的說,是一夜都沒有能夠睡的安穩。她近來心事尤其繁重,不知是否是因了蕭條的秋日颯沓而至的緣故。
早早的,她在晴雪的陪同之下往浮殷亭散心。
她著了式樣簡單的淺紫色寬邊宮裙,斜挽起的流雲髻上只以牛骨小簪固定,不曾粉飾一支珠玉。娥眉淡掃、粉黛淺施,這使令月看上去委實是清麗干淨的很。
就這樣一路持著郁郁心緒上了小亭子,凝眸睥望那一側泛著微波的碧水一池,令月才覺這堵得滿滿的心事漸有了些好轉的勢頭。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聞說灞水橋邊,年年春暮,滿地飄香絮。掩映夕陽千萬樹,不道離情正苦。
上苑風和,瑣窗晝靜,調弄嬌鶯語。傷春人瘦,倚闌半餉延佇……
令月抬手接住那些被繆轉天風帶起的落葉,積少成多在掌心里,不多時便成了一個微型的花冢。一眼看去,盡是紅綠蕭條、景致凋零,淒殤殤的樣子。一些起于悄無聲息處的頹廢味道開始跟著萎靡、蒸騰起來。
「是五妹妹麼?」
池上小亭偏後處,一道嬌滴的女聲兀地貫穿了空氣漫溯了過來。
令月側眸轉首,甫地瞧見二公主宓顏就正襟坐在靠里些的小亭子里。她著一件乳白色的緞子長裙,青羅腰帶束縛,寬大的荷花褶皺的、開到酥胸的領子,長發很隨意的披散在柔肩上,定楮仔細看,才發現是在發梢底處用夜明珠飾的青簪子松松綰了一個髻。這般姿態的二姐姐,讓令月覺得可喜。
宓顏唇底一道暗紅,卻沒有施豆蔻,是真正的素面朝天,儼然一副可親可近的親昵長姐模樣。
「給公主娘娘請安!」尚不待令月有所舉措,忽見身邊伴著的晴雪急匆匆就是一個行禮請安。
令月心口跟著甫地一震……
宓顏正撫弄額前流蘇的玉手伴那一聲問安而騰地一下定住,極快後兀地漠了眼瞼︰「公主娘娘?」她慵懶的眸子忽地噙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氣焰,挑眉一笑,整個人兒都被這個笑靨渲染的有些近乎邪氣,「是誰教你這麼個稱呼的?」身子不動、一雙玉臂亦不再動,只是一張臉上表情流盼、內涵淵深。她隔過令月不管顧,如是對著晴雪漠聲道。
令月的心突然一陣狂跳,伴著一並襲來的漸趨徹骨的冰涼……
晴雪原本只是為了示好,不想二公主似乎不太領她的情?迫于氣場逼仄,她亦一驚︰「回公主娘娘,若是指‘娘娘’二字,則是……五公主。」晴雪落身垂瞼,聲音在發顫,在逐漸降低。
「噗通——」真的是心在顫抖!令月隨晴雪話音起落,她這顆心頓然癱了大半兒……她甚至錯開了眸子不敢去看晴雪的面目表情。
「公主娘娘」這個稱呼確實是她告訴晴雪的,但她實在是想不通,原本只是自己無心無意間吐出的一句玩話,怎麼這晴雪還就給當了真?且關鍵時刻,晴雪她就這樣便把自己給出賣了……出賣的這般順手、不加遲疑!
想來這個答復宓顏听得很是奇怪︰「是麼?」她唇瓣暗花妖嬈,一緩之後那語氣終于高昂起來,玉盤崩裂、火焰接天,「那回話時不知口稱‘奴婢’又是誰教你的!難不成也是五公主教的!」
听得出來宓顏是極不喜歡晴雪的,這般昭著的喝叱口吻做弄的令月也胸口猝伏、渾然一震!
晴雪娟秀的面頰終于被甫地震撼的青白輪轉︰「回……回二公主。」再開言便明顯乖順了許多,「不是的,是……是奴婢自己疏忽了。」斷斷續續、喘喘停停,總算把這一句話給說了完。
宓顏的心情適才稍有平復。地上之人已經蟄伏,自己,少不得側目啟唇做了一個深深吐納。
「公主娘娘?」似依在夢酣,晴雪半晌得不到宓顏下文為何,心緒焦煩,大著膽子、揚起眉目緩言發問。
這次的依然錯口,不禁讓令月都在懷疑這小宮娥是太聰明、還是太不聰明……這個懷疑,使得她權且先擱置住了自己被她出賣的幽恨難平。憑著這些日子以來對晴雪零零散散的映象,晴雪,當是頗具穎睿機敏;靜下心緒好好**一番,它日興許可以成就一番意想不到的氣候。這也是為什麼令月甘願委下公主的架子,對這一個小小宮娥上心許多的原因之一!這其里縱有著幾許緣份的因由存著,卻也不得不承認,令月公主,也是有私心的。
可眼下情景,宓顏態度擺在那里,縱使再不明眼的人都應該知道錯處由著哪里吧?卻為什麼,晴雪偏偏一而再、再而三的觸這太歲霉頭,出口言話依舊還稱「公主娘娘」?
令月的疑問,在看到冷宓顏下一個反應的同時里,頃然消解。晴雪,到底還是太聰明。
淡漠的,宓顏冷笑一聲︰「既是你自己,又何必賴到五公主的頭上去?」她移步將身子碎碎折回原處,依舊利語、但儼然變作說教,「‘公主娘娘’這般稱謂,當是可以亂用的麼?」
晴雪的偽裝巧妙地瞞過了對她太不熟悉的宓顏公主。顯然易見,宓顏只當她愚笨。
事已至此,接下來需要做出的舉止為何,著實再不消得令月費心︰「奴婢知道錯了……若有錯處請二公主可千萬千萬切莫怪到五公主頭上去,奴婢甘願受罰!」晴雪咬咬牙,旋即低首,將整個身子都匍匐在了地表。稱呼已在順理成章中改了過來,沒有認下、卻也並不否認,答的太極柔和、余地充分,又一副自知已經拖累五公主,然不說又不心甘的無辜模樣。
這樣一個人,若走正途,定成氣候;若小聰明、欺詐算計,那麼鐵定聰明反被聰明誤。
旁觀者清,當局者也未必迷途。大千世事、龍鳳深宮,誰都不是痴愚人︰「若是真的不想怪罪到五公主頭上,又何必說是她教你的規矩。」緩緩低頭,好似水蓮花的婉約,宓顏眉宇不覺一抹黯淡,語氣、音聲已在這一刻盡數放得沉沉緩緩;一頓之後抬首揚睫,直抵對向跪在地上的晴雪,「往後怎麼結局,看你怎麼做了。」斂眸淡吟,宓顏忽的意興闌珊。她不再多言,逶迤抬臂,貼身女侍不迭的扶上去。旋即從從容容往著回處下了亭子離開,掉首一刻還不忘記向著令月緩緩的額了下首,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宓顏這個樣子,適才慰藉著令月那顆被深深刺傷的心,使它重見得一點溫情。游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