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帛清自打晨時那會子進宮之後.近乎一整日都留在了乾坤殿暖閣里.
父皇教授的認真.帛清學的也極快.這才一日不到.他便已然對那一宗宗公務的處理流程、大體不能動輒的主心脈落都有了一個裝在頭腦里的清明了然.
帛睿的眼光看得當真不差.這個皇四子確實是一個天成的治國之才.諸多思想都與帛睿踫撞到了一處去.因初學、才接觸而難免有些不明朗的地方也是一點就通.
這一日的交流.父子二人都很默契.無論是思想的節奏還是內心無言的會意.總能時不時就顯出些天成的契合感.
如是.帛睿本就沒有懷疑過自己對帛清的重視與認可.經了現下這一番教授.則轉為了一種彌深的欣慰.他命人焚一炷茉莉香.抱著手臂靠著身子坐在一旁.看帛清在他的提點下持著朱砂筆有模有樣批閱疏奏.那肖似自己的側臉稜角分明卻又平添一種秀美風韻、那與自己如出一轍的桃花目于魅惑之中又摻一瞥空靈的謫仙氣質.燈下他那專注的神情、微聚一起的眉峰、時而淺抿時而松弛的刀雕薄唇、一時頷首一時又抬起的下顎……沒有一處不令帛睿這做父親的心生歡喜.
這一瞬.他忽地便覺一生一世撫養、栽培出了如斯一個優秀的兒子.便是他此生此世最大極大的成就了.這成就即便是他做了大楚的皇、做了一國之賢良君主都莫可含及一二的.
這個兒子就是他的全部.是他此生此世毫無保留的心力、氣力、精力的凝結.那麼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以父之名憐子惜子一世.他.夫復何求啊.
一陣夜風徐徐吹散了此地逶迤而起的宮燭焰火.茉莉香並著燭煙一齊撩撥妖嬈.把這楚宮暖閣烘托的愈發明澈靜好.這一刻有如化現人間的微型的寧和天堂.
「父皇.」帛清倏然側目一喚.
「嗯.」帛睿以為帛清又有了哪一處不甚解得.忙探身過去.
卻見帛清將方才閱好的疏奏一封封累好了放置一旁.復又把手邊另一份便箋雙手遞給了帛睿.
「這是什麼.」帛睿不解的接過.邊垂目去看.卻見是一條條一框框逐一的批復.
帛清在這時頷首謙然︰「父皇信賴兒臣.讓兒臣朱批疏奏.但兒臣的筆記與父皇的筆記到底是不同的.趕明兒後這些個大臣們一見了下發的奏折.便知是兒臣的批復.恐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他穩聲言的認真.旋一抬目往方才遞過去的那份便箋點了點.「所以兒臣沒有在折子上面直接批閱.而是把自己的想法和意見另寫在了便箋上.」于此一笑.「逐一對賬留心了工整.看來該不會覺得亂到什麼地步.父皇年歲漸上.卻還要為楚國公事而夜夜勞形傷身.兒若能盡綿薄之力……」又忽覺其實沒有必要.忍不住垂目搖首好笑的嘆嘆.「算了.兒臣無能.暫且還是幫不上什麼忙的.」
帛睿邊不覺隨著帛清這吐口字句而兜轉神思.邊于心下里起了溫泉貼燙、整個人從里至外都是溫暖與慰藉的.听兒子繞了這好半天的.這一刻終于是大體明白了些許意思.卻又見他不再說下去.便亦是笑嘆著搖了搖首︰「你是想說讓朕省了費心思看這幾封折子的時間.照著你批復好的內容照抄上去就是.」
「兒臣委實幼稚.初次淺嘗.怎麼能登得上大雅之堂.」帛清抬目含笑.「父皇權當兒臣沒說也就是了……哦.或者就當兒臣是說了個笑話.」他當真不是因為太大看自己、對自己的能力深不可遏的相信.而是全然出乎于對父皇的體恤、與迫切的急不可耐的幫助之心.
帛睿是明白的.心知自己的兒子一向有孝心︰「不準這麼自輕自賤.」他斂了眉峰故作嚴肅.「朕這兒看了半晌.實覺你批復的就很獨到.雖是初次接觸卻也穩重的很.」這話不全是迎合.多半也是實話.復一挑眉含了打趣.「你可是父皇放在身邊一手帶大的.若是比作師徒那也是父皇一脈單傳的獨門弟子.輕賤自己不是連帶著也在鄙視你父皇.」旋又趁著興味湊趣更甚.一把攬過兒子的肩膀、這爺倆湊在一處.壓低了幾分聲音.故作神秘.「知道麼.在你小時候.你說話都還沒說全的時候.父皇在這御書房或者在暖閣里處理政務的時候啊.就喜歡把你帶在身邊.你小小年紀毛還沒長全呢.就已經開始接觸奏疏啊、案牘這類東西了.父皇總喜歡一批折子就把你抱在膝頭.或者把你放在案上讓你當父皇的案頭鎮.」說著又是一陣大笑.他的心情很是不錯.細數之前一步步走來的滴滴點點.最愉悅的莫過于且憶且思的言起兒子小時候這一幕幕.
「嗯.而且還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案頭鎮.」帛清表情故作夸張.逗得帛睿笑聲更濃.他自己也忍俊不禁一陣大笑.
父子兩個這悶著堵著憋了大幾日的郁結與悶煩.在這一刻可謂是得了個徹底淋灕的大宣泄.
奉茶的公公不失時的呈了新烹的熱茶.帛清接過來親自為帛睿遞過去︰「父皇.」頷首一喚、聲波與神情皆是真摯的動容.「兒臣只是想著能為父皇分擔.能分擔一點兒是一點兒.至少……可為父皇減去一絲一毫的疲憊.那也是好的啊.」且抒懷且無奈的一聲嘆息.
「吾兒一片孝心.便是最令父皇疲憊得消解的奇藥.」帛睿只覺周身這痕暖意更為濃重.神色亦是動容.「父皇答應你.今兒早些就寢.這不是全了你的赤誠孝心.」
「那父皇都堆積在明日.趕明兒不是更忙更累.」帛清眉目蒙了層黯然與微恨、又依稀還有些愧.「有一些人就是那樣.都把父皇也給帶到了溝里.他們口里總是道著勸著讓父皇早些休息早些休息.明顯是為了討父皇一個好感而順口沒過心、更談不上真誠的敷衍之話.今兒歇了明兒不是更累麼.」余光瞥見那侍立一旁的內侍在暗自抹汗.帛清才後覺自己這無心的話是得罪了一票人啊.忙不迭轉臉對那內侍又補一句.「本王沒有指向.公公別對號入座.」
若說那內侍先前不過是暗暗揪了把心.現下驟地听到榮錦王在跟自己說話.則是實實在在的唬得差點兒沒在當地里蹦起來.忙斂住心境忙不迭頷首行禮︰「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逗得帛睿是愈發的忍俊不禁.
帛清沒再理會那內侍.重轉目顧向帛睿︰「兒只恨自己不能為父皇分擔.不能使父皇緩解這一身的疲憊.」
「你有這份心.不是就夠了麼.」帛睿展顏.沉澱了語氣極是正色的一句.旋即將熱茶湊于唇際飲了一口.他是當真感動著.心念也是一日日與日俱增的強烈.其實他想對帛清說.急什麼.待你入主東宮成為太子.便可幫父皇理政、為父皇分擔.父皇也就可以舒一口氣不必這麼日以繼夜勞形勞身了.但他沒有這麼明說.他怕這話一唐突了會再嚇到帛清.
靈犀一點浮起在心.帛清神情一動︰「兒臣多陪陪父皇.」
帛睿頷首.
就著一室浮光靜好.月華明澈、宮燭奢華且明麗.這時夜好、風好、燈好、花好、月好、人好、你也好……
這一日帛清歸府的時候已是極晚了.原本父皇是要留他在宮里住一夜的.但帛清念著禮儀規矩而執意推辭了;帛睿轉念一想.思及這個時候一群人都在巴巴盯著、恨不得趕緊揪出榮錦王一個錯處尋個什麼由頭.也就沒再堅持.
這個時辰已然是萬籟俱靜.但當帛清在值夜侍衛的陪同下沿阡陌小道往東廂行時.卻于院落小亭看見江炎正一人孑孑然**在亭身里.
一襲白色內袍、外罩一件玄黑色寬袍外披.依舊是這樣見慣了的裝束.如洗月華自天際三千尺的飛流而下.跌碎了撲撒在江炎泛玉白的皮膚上.不知是不是因了夜的渲染而把整個人襯托的獨絕了的緣故.側影顯出幾分煢然.整個人簡單干淨的不染一塵.
帛清停步.
方才在王府正門外並沒有看到江炎的身影.而他每一次回府時江炎都是一定會守在門口親自迎接的.故帛清便明白管家定是在府內侯著自己.若自己不回來.江炎定不會安心寢下.
他抬手退了跟著的侍衛.後抬步向著江炎走過去.
一陣風起.幽幽的雖裹挾著夏的燻暖.于這闌珊玄黑的此夜.也未免有些沁涼.
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一年四季輪回兜轉不停.而那心境也就跟著在其中不斷醉著、醒著、夢著……幾層煩心事、幾許暢意事.浮生看得總是空.
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
這一時.月華忽地潛在了看不見的流雲暗瀾里.本就昏惑的視野變得更為惝恍迷離而紛沓杳遠.
帛清踏上小亭.與同樣姿容清逸莫可一比的江炎.形成一里一外無雙公子兀形雙的格局.
夜光清溶、涼風微微.璧人公子當世獨步、只影會知音.
此景人間不勝殊.
**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