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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幕陡然的一開一合令江炎猝不及防.他頓然吃了一驚.旋即錚地轉目去看一臉動容的帛清.
帛清此時這一張面目神色糾葛.百般思緒纏連一處.似那所思所言就在眼前呼之欲出.又似乎無論怎般輾轉動蕩都尋不到一個可以宣泄的突破口.但他心中一脈脈熱浪熨燙而過.心念並著情念皆是感動不止.
原來在江炎心里.他榮錦王的地位決計是重于一切的.為了榮錦王好、只要榮錦王好.江炎即便是把那血緣深處的委屈與不甘就此獨自掩埋在心冢里、消泯在骨血里一生一世永不提及.他都也是願意的.
一旁帛睿頷首微微.目色依舊如火.吐口卻黯淡下來.他側首對江炎小聲︰「自你進宮那日.榮錦王便來跟朕詢問關于你的事.朕不想瞞他.心知你也必然不想瞞他的.」微頓又顧了帛清一眼.「于是今日宣召你時.便要他隱于簾後靜息旁听.」
帛清與江炎之間的這一通默契.帛睿這個做父親的一直都是看在眼里、知在心里的.若說江炎在這世上有什麼事情是要連帛清都瞞著.便也只此一件關乎他自己身世的事情了.而瞞著帛清的原因也不是為了什麼私心.只是因為不想帛清作難、不想因自己這隱諱的身世而對帛清造成威脅.
但一任江炎是何等樣的用心良苦.若是不叫帛清知曉江炎在最無意間流露出的內里心聲.只怕這兩兄弟間還是會生出許多莫可奈何的隔閡來.于是帛睿施此一計.在召見江炎時也要帛清隱于簾後密而不發.如此一來帛清便知曉了江炎的全部.在這同時也就知曉了江炎一直以來固守著的那一份可薄雲天的義氣.
借一抹綽約晃蕩的天光造勢.帛清向江炎這邊抬步行近了些.面目之上的動容神色不減.但又因情念紛踏而又憑添許多欲言又止.
也是了然了帛睿的一番苦心.更是深深懂得帛清此時此刻懷著的這諸多感動、諸多繁雜情念.江炎自知秘密已被揭開.便是再也無法扯了幌子的遮掩回去.他于當地正正身子.頷首長長嘆出一口氣.抬目時見帛清已在與他幾步開外之遠的地方停住︰「王爺.」他啟口沉聲.卻只是喚出了這兩個字.旁的再言不出其他了.
其實很多時候.以沉默來作為無聲無形的默契.往往比之萬語千言要真摯而深沉許多許多.
帛清只覺心口潤澤.他亦不知該如何接口回應江炎.把首側側.又微微的吁出一口氣.雙目沉澱.時舒緩時緊繃.
即便江炎他其實是父皇的兒子.這又有什麼.無論是何等樣身份的變化、何等樣事態的流轉.都改變不了他與江炎之間這樣一種前世信有緣的默契.
那麼一切.又都何妨呢.
終于.江炎任那思緒飄渺了一陣之後.主動啟口打破了這如許的尷尬︰「陛下.」他轉身又向帛睿做了個斂襟禮.一字一句且面目嚴肅.「請恩準江炎離開兆京.自此……再不回還.」臨了一黯.雙目順勢沉下去.
「什麼.」一語出口.作弄的帛睿這顆心騰然就是一揪.他甚至都以為是自己听錯了.亦或是江炎說錯了……這個孩子.這個他才尋回來的、尚且不曾將身份公之于天下的孩子.卻在這父子經年重逢、萬千心思難訴的當口里突然提出要離開.且還不是要離開楚宮.而是要離開大楚國都、重回民間.要……再也不回還
一旁帛清在聞了這話的當口也是猝地就一震.一時周身只覺一鈍.原本正沉于五內的紛雜情思也都被這驚震、後怕而作弄的頓然渙散.整個身子便覺由里至外全部都是虧空且虛無的了.
而唯一持一抹理性自持、鎮定有素的.始終都是主意在心的江炎.
「陛下.」尚不待帛睿完全把神志復蘇.他對著帛睿復又一頷首.聲色是不變的沉澱.「既然江炎的身世已然兜不住了.尚且不論這件事兒一旦流出去.會在大楚掀起一場怎樣不可估量的風浪……」
「管他什麼風浪.」帛睿錚地一揮袖子打斷了江炎.雖這面目持著動輒不移的篤定與堅韌.其實內心打起了無法窺到的依稀的薄顫……江炎的性子是隨了帛睿的倔強篤定.一旦江炎做出的決定.饒是再詳盡真摯的情與理也都委實難以挽留住他這一顆有了主意的心.帛睿不敢往這方面繼續去想.這個想法是令他害怕的.
同時.這樣的想法亦是令帛清所害怕的……帛清頭腦放空.正因他了解江炎的為人素性.所以他此時連一丁點兒思緒的流轉都不敢再有.他怕這一次.自己.當真是會失去江炎了.
經了帛睿方才那中途的截斷.江炎頷首把聲息緘默須臾.復又穩聲啟言.情態似是沒有受到一星半點的情緒濡染︰「一切便都回不到當初.我也是無法再頂著這樣一個尷尬的身份留在兆京、留在榮錦王府了.」最後的一嘆.是氤氳出鼻息、卻起于心底深處的.
帛睿心頭一動……這個理由.怕才是江炎執意要離開、執意再也不回還的真正理由吧.
什麼怕牽累皇室的威儀、怕造成不可估量的非議、甚至是怕拖累本就于朝臣間地位動蕩的榮錦王.這些個理由與江炎方才吐口的那句理由相比起來根本就如九牛一毛.即便江炎看起來要理性非常.其實他內心從來如火灼熱.他與帛清一樣.最為注重的便是這一段來之不易的兄弟之義、知己之情.他怕自己與帛清將再也回不到最初.也必然是再也回不到最初了.
「……」
「父皇.」
帛睿張了張口還想再說什麼.卻突然听得一旁沉默了良久的帛清猝地開言.
帛睿轉目.見帛清那原本情態流轉的面孔已經變的平和如素.又似乎是因了心思的程明如鏡而顯出一抹冷銳︰「父皇.就準了江炎吧.」一句且言又嘆.雖不高不重卻帶著石破天驚的霹靂震撼.
準了江炎.準了江炎離開兆京.他要放江炎離開自己、離開榮錦王府.
在言這一通話的時候.帛清的一顆心當真是平靜若死水的漣漪不起.因為就在心念一橫、啟口訴出第一個字的時候.有那麼一個陡然決定的念頭與這個念頭一並無聲無息的落于心坎兒里.帛清頷首又道︰「他的性子、他適合什麼樣的生活.兒臣再了解不過.」神情平和.因平和而又顯出許多肅穆.
……
這一瞬過往與當下交織輝映.這一時往昔與未來輾轉纏連.恍如沒有盡頭的依依散思繼續向著天涯延展鋪陳.似乎于糾葛中可以開出心血鑄就的璀璨冰花.
流光翩躚、浮世翻轉.很多錯過的舊事即便此生終有重現日.又端得能夠一如最初設想的那般點點滴滴盡數拾起.錯過的終究是錯過了.想要彌補也好、真心不舍還罷.一廂情願歸根結底都只能是一廂情願……世事太無常.命運太作弄了.
帛清該是這世界上最了解江炎的人.江炎亦是這個世界最了解帛清的人.自帛清口中做出的對于江炎的決斷.或許……當真是最正確的取舍.強扭來的瓜不甜.一廂情願固執的給予及完美的設想.終到了頭總是不會順應人心.所得到的只是一個累身累心、苦情苦意.
那麼.還是放手吧……
嘆息無聲.但帛睿知道這一聲輕嘆是落進了心底深處去的.
帛睿緩緩低首.那雙隱著太多情緒的雙目此時此刻不知是在歷經著怎樣的灼灼輪轉.待他再抬目時.眉宇間便俱數呈落了一層斑駁的滄桑︰「好……」
一個好字听的江炎心下一瑟.不曾想到.原來帛睿答應的會如此之快.他轉目含著動容神光的瞧了一旁的帛清一眼.到底帛清是最了解自己的.到底帛清知道他江炎真正想要的是什麼、真正何等樣的日子才是最適合他江炎的.
帛睿也不是一個專橫的帝王.即便不舍.即便不忍.他……終于準了.
室內浮光躍金.裊裊烏沉帶出古樸且又哀怨的韻致流轉在鼻息.帛睿看定江炎.嗅著這引人陷入戀戀氣息的燻香味道.心頭那酸澀與抽痛感反倒是被稀釋成了淺淺淡淡的樣子︰「臨走前.可以喚朕一聲父皇麼.」他微側首.他的聲音很輕.因太過期待、太過小心翼翼.故而連稍稍的粗重都沒有、都不敢.只恐會驚擾到此時這難得的靜好.
江炎頷首垂目.這一時重又沉默.
「既然決定要走.就走的干淨些.」帛清行過江炎身邊.抬手搭上了他的肩膀.釋然的做了一個吐納.沉目又道.「不要欠下不該欠的債.」
只此簡單的一句.有若過湖的春風.將起了漣漪的心湖撩撥的愈**濤肆虐.但一瞬後便又重歸于了彼時那份淡然.江炎轉目對上帛清黑白分明的眸.與他會心的相視一笑.即而將目光沉沉落在了帛睿身上去︰「父皇.」喉結微動.一聲「父皇」月兌口喚出.
好似陽春白雪順應了暖陽春波的召喚而在這一刻頓然瓦解.一陣徹骨的欣慰順著帛睿四肢百骸層層漫溯.
這一聲父皇.江炎喊得是那樣好听.那樣親切自然……這一聲虧欠了整二十幾年的「父皇」呵.這是一早便該喚出來的.本就是屬于帛睿的.
「哎……」帛睿輕著音色.極柔和極小心的應了下來.他的聲音是顫抖的.這顫抖渲染著他內心深處那些糾葛.更多還是欣慰、還是完滿……
是啊.完滿了.月圓了.遲到了二十幾年的這一聲「父皇」.隨著江炎如此後知後覺的彌補.不止是帛睿.便是那一早便香魂驟去、羽化飛仙的華昭夫人.也都是可以告慰的了.
帛睿展顏微微的笑了開來.卻覺雙目間濕漉漉的.下意識抬袖一拂拭.才發現自己.是流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