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寫完,蕭以靖在落款處署上自己姓名,蓋了印章。
曹弘擦了擦額上汗珠,小心問道︰「國主也認為,是吳帝想趁機對付蜀國?」
蕭以靖黑眸低垂,薄唇微微一揚,「不是。吳帝雖年輕,但絕不糊涂。如今他正是籠絡人心驅逐外敵之際,怎會在這時候想著削弱蜀國,平白為自己再豎大敵?設伏將我們引入陷阱的,必然另有其人。禾」
「可國主表章里說,除非帝後親至,再不敢提兵入吳境半步……妲」
「孤想把公主接回蜀國住一陣。」
曹弘愕然,「什……什麼?」
蕭以靖黑眸已蘊了一層柔柔的輝芒,如一溪春水初融,在陽光下細瀾拂動。
「雖有廣平侯引賊入室,北狄時隔近二十年卷土重來,的確也是氣勢洶洶,但孤原來認為,以吳帝的才識和兵力,再加上孤從旁臂助,應該可以很快穩下局勢。可先是狄兵連下數城,行動快捷得出人意料,隨即我們也被算計得大敗而歸。孤原想著可能是慶南陌在暗中搗鬼,約定了時間地點,刻意將我們行蹤泄露給狄人;可昨晚晉州傳來的消息,連慶南陌自己也中了埋伏,兵力折損十之七八,若非盛從容相援,此時連晉州都已落于狄人之手了吧?」
曹弘道︰「這軍報臣也看到了,傳言晉州那邊罵聲一片,反而說是我們蜀人暗中勾聯狄人,出賣了慶南陌?這……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
蕭以靖低低嘆息,「此事再明了不過,吳國出了內賊,且是手段高明地位超然的內賊,一手安排在兩邊傳了不同的時間地點。雖有斥侯來往探訊,確認彼此趕到方才動手,可兩支兵馬中伏時都在深夜,我們所見到的對方的兵馬,應該都是狄人假扮。他們先迷惑我們,再在中伏後從外圍包抄截斷後路,才會令兩國最精悍最勇武的兵馬損失嚴重!」
曹弘疑惑道︰「這內賊……會是誰?委實太過可怕,一石二鳥,不僅令我們和吳軍大敗,更令兩國心生隔閡,再難合力相擊北狄!」
蕭以靖搖頭,「不知是誰。正因為不知,才更加可怕。若不能找出這人來,吳國局勢會日漸月兌離吳帝掌控。公主孤身在吳,本就屢受排斥算計,听聞上個月許從悅叛亂,她便險些送了小命。如今吳國愈加混亂,朝中有慕容宣,宮中有太後,吳帝險些被他們所害,至今未曾嚴懲,若再有其他變故,只怕也是有危險。♀不如且將她接回蜀國暫避一陣。」
離弦在吳都呆過一陣,聞言不由躊躇,「吳帝……恐怕不願放公主回來吧?」
蕭以靖接過隨侍奉上的清水,又取了兩顆丸藥來服了,方道︰「公主會回來的。等咱們到達蜀境,立刻派人前去接應。好在孟緋期目前緊盯著孤,應該還不至于去暗算她。」
曹弘聞得提到孟緋期,愈加憤懣,又諫道︰「請恕臣直言,這個孟緋期,行.事荒唐不羈,殘忍嗜殺,當日便已不容于家門,又屢次暗害國主和公主,國主實在不該再加縱容。如今孟緋期能藏身于假扮成吳兵的狄人之中,必定早已與狄人有勾結,說不準也和操縱這次吳蜀反目的人有關,誠然已是禍國殃國的亂臣賊子!國主到時候還和他念什麼兄弟之情,豈非緣木求魚,把一國臣民的生死視同兒戲?」
蕭以靖如夜黑眸靜靜地看著他,專注地听著,然後伸手擦了擦臉。
「曹將軍,你的唾沫噴到孤的臉上了!」
「……」
平淡如水的一句話,四兩撥千斤,卻令曹弘醞釀許久的義正辭嚴的切諫宛如重拳擊到白棉花,全然使不著力,哭笑不得地看著淡定異常的國主,再也說不出話來。
蕭以靖體力稍稍恢復,起身走出營帳,然後一眼看到帳旁大叢的木槿。
尚未到花開季節,枝葉在合宜的氣候下長得油綠可喜,招搖卻異常的靈動活潑,就如……
他當年在自己殿外親手移植的兩株木槿,以及那個常蹦蹦跳跳喊著「五哥」奔過去找他的木槿。
世事紛擾繁雜,令人無法停下向前奔跑的步伐,無法或不願回首那些一度銘刻于心的過去。
曾經的美好在歲月的磨礪下已經越來越模糊,漸漸抓不到原來的模樣。可總會有一瞬間,它們會破開陳年灰塵,如一道璀璨霞光破空而來,映亮沉重枯燥的人生。
那個被他抱在膝上一點點長大的小女孩,那個像影子一樣跟著他的小女孩,那個如朝陽般讓他不由自主揚起唇角的小女孩……
「五哥,我不要讀《女誡》、《列女傳》!我要讀五哥讀的書!」
「五哥,帶我騎馬好不好?我要和五哥一樣,射一只大大的傻 子,給母後炖湯喝!」
「五哥,今年的青梅比去年的酸。要不,五哥幫我去另摘?摘那樹枝高處的,必定就甜了!」
「五哥,父親為什麼要把我嫁吳國去?我不認得那個吳國太子,我不想嫁!而且我看過輿圖,那里離蜀都好遠,好遠!」
尚有幾分孩氣的圓圓臉兒上,大大的眼楮紅得跟兔子似的,蘊了滿眶的淚水,「五哥,我怕我嫁了,就再也回不來了!我怕再也見不到五哥了!五哥,五哥,我想一直和五哥在一起啊,五哥!」
她的五指無措地絞著他的袖子,絞出道道褶皺痕跡。
稚.女敕的小手有些肥,可她絞得如此用力,讓他瞧見了她發白的骨節。
他太明白,她在向他求助,向她崇拜並認為無所不能的五哥求助。
可他所能做的最大膽的事,不過是帶了她策馬疾馳,希望一路的疾風能吹走那愈來愈濃烈的傷心。
他所能做的最親密的事,不過是在杏落如雪里如小時候那般抱住她,將她擁得緊緊的,許久許久都不肯放開……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可惜,他只能是她的五哥,不能是她的郎。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
都是與他和她無關的故事。
那唯一一次沾染了別的色彩的擁抱,于他們也已是逾矩。
一直散養著兒女的父親蕭尋破天荒地過問了此事,卻只說了一句話。
「以靖,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其實,也不得不是最後一次。
父親玲瓏,他也同樣清明,最終只反問了一句︰「若許思顏待木槿不好,又當如何?」
蕭尋一慣的清貴雅淡,回以淡淡一笑,「許知言教出的孩子,我信得過。」
蕭以靖直到那時才知道,蕭尋對于他提防了半輩子的情敵,居然有這般高的評價。
連那吳國太子都不曾見過,只為是許知言教出來的,便信得過……
他一度不以為然,尤其是听聞許思顏種種荒唐和木槿種種委屈之後。
但現在看來,父親也許是對的。
許思顏的確真心愛惜著木槿。
可惜,很多時候,光有著一顆真心還是遠遠不夠的。
暮春的陽光漸有幾分烈意,投于蕭以靖波瀾不驚的面龐。可凝視著木槿的漆黑眼底,已有細碎的光輝和鋒芒在閃動。
忽似想起了什麼,他抬頭問向曹弘,「這里靠近閔河河口……是不是另有個地名?」
曹弘忙答道︰「對,這是丹柘原。順成二十三年,吳蜀聯軍曾在此處大敗北狄,史稱河口大捷。」
「丹……丹柘原!」
蕭以靖驀地握緊手中的木槿枝葉,低頭看向木槿樹下。
十九年前,蕭尋夫妻便是在這株木槿下,發現並抱起了才三四個月大的小木槿嗎?
------------------痛莫痛過,多情似無情------------------
吳宮,謹德殿。
宮人終于被艱難地支開,臥房里只余了樓小眠和侍奉他的花解語。
大病了一場,好容易從陰司地府搶回一條命,樓小眠愈發瘦弱,如不勝衣。
他的面龐依然清逸絕世,連臉頰被燙傷的斑痕都已被顧無曲盡心盡力地祛掉,卻蒼白得近乎半透明,襯得清幽雙眸愈發幽寂如深潭。
花解語神情已是難以掩飾的不安,緊蹙了秀致如畫的柳眉,低低道︰「公子,我愈來愈覺得不妙。皇上極寵皇後,沒事都能吃上三斤老陳醋。如今公子已無大恙,皇後依然日日來瞧,皇上早該暗自不悅了吧?可為何公子幾次提出回府療養,皇上卻再三不允,一定要把公子留在宮中?」
樓小眠沒有回答。
他裹緊.夾袍,坐在月洞窗邊瞧著殿外青蔥搖曳的竹林,出神了片刻才問道︰「鄭倉還沒有消息?」
花解語嘆道︰「沒有。听說前兒他曾在城外遇刺,虧得一個紅衣人出手相救,然後就沒了蹤影。」
樓小眠拿手指壓住淡白的唇低咳著,輕聲道︰「阿薄也死了。我恍惚听皇後提過,阿薄的傷勢應該不是很嚴重。但皇上派去的太醫去診了兩次,那傷勢便急劇惡化,才兩三天工夫就沒了……那樣一個年輕健壯的少年,就這樣沒了。」
花解語素來明媚的眼底已有絲絲恐懼流淌,「公子的意思,皇上……他是有意的?他有意……將公子扣在宮里?」
樓小眠唇角微微一彎,「恐怕,他本想關我進大牢吧?也可能,他會讓我步上阿薄的後塵。」
像阿薄那樣死去。
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去,無聲無息。
花解語咬著櫻紅的唇,問道︰「他……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樓小眠搖頭,「不知道。當日我借了小今之口表明我來自南疆,甚至在南疆也特地作了安排,希望能消他疑心。可他應該沒相信,一直暗中在調查。小今幾乎是本能地信了我,而他則未必。他與我相識得太久,看得也更清楚。只需一絲破綻,便足以牽扯出太多的事。」
花解語嘆道︰「醉霞湖變故後,公子就該功成身退,立刻離開吳都才是。按公子的計算,雍王一亂,廣平侯狼子野心,得北狄共分大吳天下的承諾,必定不肯放過這個機會。」
樓小眠抿唇不語。
花解語依到他身畔,握住他的手,柔聲道︰「我知道公子是因為放不下皇後,當時那情形,公子也的確不可能安心離去。好在皇後與公子心意相通,彼此相護,總算逃過這場劫數。」
樓小眠不覺笑得恬謐,「嗯,小今……比我預料中的聰慧靈巧,而且有女子少有的俠義仁善。若跟在我身邊,未必能教養的如此玲瓏,更不會過得如此快樂。」
「公子覺得……皇後如今過得很快樂?」
花解語看向他,眼神如貓兒般溫柔而審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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