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從悅低頭喝著茶,沉吟片刻,慢慢道︰「今日之後,最遲兩三日間,應該會有人找我吧?」
許思顏眉目微倦,仰著頭靜默半晌,輕聲道︰「若無人找你,更好。愛睍蓴璩我比你……更不想動他們。從悅,你知道的,其實太後于我,本該與親生無異。」
即便幼時听聞過自己身世,當初他也不曾認為慕容雪這個母親,會和生母有什麼區別。
拳拳赤子心,豈能懂得這母親嬌慣憐愛背後的層層心機膈?
直到婚事卷入父母間的權力搏奕,十三歲的他被下虎狼之藥,甚至成為對付他父親的最好的棋子……
漸漸洞察他以為濃儼的母子之情,其實不過薄似紙片,那片赤子之心也便漸漸涼薄下去。
許從悅與他同在宮中長大,自是明白他的無奈與苦澀,艷麗的面容也便浮出悵然之色,「旁人只道帝王之家呼風喚雨,尊貴無疇,不知該怎樣遂心如意。其中的驚濤駭浪,獨我們自己知道罷!便是太後……心中大約也有許多難以外道的苦楚吧?」
許思顏眸光一沉,緩緩道︰「她苦,難道旁人便不苦?她苦,難道便要旁人和她一起苦?若旁人不夠苦,便施展手段讓人家不得不苦?父皇在日,對她向來敬重有加,對慕容家亦是一再容讓。否則慕容氏武將起家,二十年未有兵災,他們憑什麼舉家衣紫腰金,個個封侯拜相!所謂知足常樂,她還要我們退讓到什麼地步?」
許從悅低低嘆息,「皇上,自先帝病重,迄今一年有余,北狄虎視眈眈,北疆一直未曾完全安寧,目前恐怕不是削弱慕容氏的最好時機。」
「若北狄真有動靜,我不得不依賴慕容氏退兵,到時更受他們掣肘,內憂外患,才更麻煩!脂」
繼承了父母溫潤的眉眼,如有隆冬之際的寒風獵獵刮過。許思顏的話語亦似蘊了兵戈之聲,鏗鏘有力,「木槿有孕在身,大吳未來的太子注定不會再與慕容家有牽扯。你瞧他們三番兩次的算計,肯輕易善罷甘休嗎?」
許從悅亦皺眉,「听聞皇上留心,已將瑤光殿保護得鐵桶一般;皇後聰慧,身邊的人亦玲瓏忠誠,想再如先前般暗中下手的確不易。但若真的生出些別的心思,恐怕防不勝防。皇上顧慮的極有道理。」
許思顏撫摩著寶椅上鎏金蟠龍,緩緩道︰「人都道我面柔心軟,只因顧念著兄弟之情,自先帝故去後便把你留于京師,不將你遣回封地。殊不知我也有我的打算。如今瞧來,你到底還是懂我的。」
許從悅垂眸,唇邊一絲清淺笑意輕輕蕩開,「當年先帝將我封于雍地,為的是在江北那些不服管教的武將老臣間放一枚棋眼,既可就近監視,又可免去京城是非,正好可以專心訓練出一批屬于咱們皇家的精兵……去年江北兵亂後,皇上雷厲風行,雍州、高涼附近心存異心的武將幾乎被一網打盡,我再回上雍,也便沒太大意義了!」
許思顏微笑,「慕容氏一直在拉攏你,一是看重你皇親的身份,二是在意你手中那支府兵。等今日之事傳出,必會認定我倆嫌隙更深,怎會放過這個機會?」
「皇上之意,讓我虛與委蛇,借機打探他們的計劃?」
「留心就好,不必刻意打探。木槿有孕在身,我也不希望他們此時惹事。」
許思顏頓了頓,修長有力的指尖叩在案上,斬釘截鐵道,「我不希望我的太子繼承皇位之時,還需看這些權臣武將們的臉色!慕容氏可以保有富貴,但絕不能再手握兵權!慕容家的兵力,非削不可!」
許從悅放下茶盞,起身向許思顏一揖,「臣必以皇上馬首是瞻!」
許思顏這才面色和緩過來,亦起身握了他手道︰「你我原是血脈相連的兄弟,何需如此多禮?何況便是我不說,你也必定會幫我。太後壽誕那日,若非你提醒,我又怎能來得及事先打听清楚緣由,暗中令亦珊前去解圍?」
說到這里,他不覺又笑了起來,「也不知亦珊怎麼和木槿那丫頭解釋的,倒也將她騙過去了!」
當日許從悅被慕容瑯追得不敢回府,人人都道他在苦求許思顏幫忙。可誰又知他苦求之時,不過是在告訴許思顏,慕容瑯行止有異,慕容氏恐別有用心,多半又有陰謀。許思顏亦起疑心,再問出蕭以靖被引入德壽宮,遂將計就計去了一次雍王府,只想看看慕容氏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好在木槿與蕭以靖足夠謹慎。
——便是真中了圈套,他亦安排了賢妃蘇亦珊和其他人暗中相助,絕不會讓木槿再度在宮中遇險。
正因許從悅的提醒和蘇亦珊的幫忙,慕容氏賠了夫人又折兵,反讓許思顏找到借口將慕容依依逐去冷宮,讓他們有苦難言……
許從悅听得此事亦是微笑,問道︰「此事皇上似乎並未和皇後提起?」
許思顏搖頭,「我明知有陰謀卻不曾第一時間趕回相助,她知道了只怕又會不悅。——當時對她和她那個五哥的確有些疑心,原也想看看她的態度。說來我也有不是,此事還是不提的好。」
他有些尷尬地咳了一聲,幽亮黑眸里已有明珠般溫柔潤潔的光輝瀲灩閃動。
而他這些話分明是兄弟間極私密無間的言語了。
許從悅看他良久,方輕笑道︰「從小到大,臣便未見皇上如此患得患失過。這是……一頭栽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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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德壽宮那場暗算里,許從悅拖住許思顏的真實原因這時候交待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