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窗外大雪紛揚，竟是沒有一點停息的樣子。
過了午後，寒風又起，呼嚎的北風在聲聲嘶吼，已少有人在外行走，街市上原先為大雪歡呼雀躍的孩童也被各自帶回了家中。才半日工夫，雪已沒膝，誰也沒見過這樣大的春雪，兒只有老人望著這漫天鵝毛似的雪花，微微皺起了眉頭。
楊廷和與康老靜坐于屋中，楊慎已經離開。
此刻炭火溫存，偶听其響，楊廷和微微閉眼，似在淺睡，又像是閉眼深思，如此靜默不語已是半日，一旁康老坐了許久，終是忍不住開口道，「閣老…」
楊廷和搖頭，康老立時緘默。
「等。」他只是這樣說。
天色如此灰蒙，一直到入夜以後，風雪交加里看不見一點生機，抽芽的草木全部在飛雪里變成一觸即碎的琉璃景。直至午夜時分，大風漸止，雪夜微微小了一些。雲層里偶然躍出一道缺口，月光灑落，這一世如同銀輝輕覆，靜得讓人屏氣凝神。
顧府里，顧念和的窗口一直燭火閃動，他靜靜坐在桌前，心中起伏萬千。
窗外忽然傳來幾聲響動，大門開閉之後，一串腳步聲漸近，那是墨桑撐著一把傘，在雪地中艱難前行，他忙碌了一天，終于回到顧念和的屋前。屋門「吱悠」一聲打開，墨桑收了傘，拍落身上沾染的少許白雪，一面這般收拾，一面道，「少爺，咱們東西全都備妥了，馬車明日一早便在府門前靜候。」
「嗯。」
墨桑抬起頭，卻見顧念和安靜地坐在書桌前，桌上空無一物。
「少爺？」墨桑微微皺眉，「你這是怎麼了？」
顧念和抬眼向墨桑望去，眼中卻是淡然一片平靜，他微微一笑，「無事。」
「那爺就趕緊睡吧。」墨桑眼中既是關切，又是可惜，「咱們明天一早就該上路了，這看這幾日天氣這麼凶險，怕是有的顛簸的了。」
顧念和點點頭，道，「你先下去吧，墨桑，辛苦你了。」
墨桑點點頭，推門要走，仍是不放心地回頭望了顧念和幾眼，只得依他的話退下。听著墨桑的腳步聲在雪地里漸漸小下去，顧念和才緩緩起身，走到屋中的一處衣櫃前，伸手打開了櫃門。
他蹲下在衣櫃的最底層模索，終于探得一處冰冷稜角，眼中不由得生出一抹喜色。
還好，這麼多年沒有回來，東西還在。
顧念和雙手探入，小心將它取出，這是一個雕工精細的木盒，一直以來珍藏于櫃中，從無落灰。他緩緩將盒子打開，里頭存放著一件少年的綢衣，這長衣錦緞雖好，卻已破損得不成樣子，早已不能穿了。當下他輕撫這錦綢，眉頭卻一點一點擰成死結。
他將衣物取出，用布包好放入隨身的行囊，轉身便靜坐于鏡前，伸手將發冠取下，一頭青絲隨即垂落，顧念和十指輕舞，便將自己的長發緊挨後腦分為左右兩束，扎成總角，而後輕捋前額，劉海低垂至眉，再抬頭，鏡頭中已是一個少年郎的形象，只是眼中再無明麗之色，沉寂如同此夜陰霾。
顧念和閉上眼楮，輕聲嘆息。
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四更天，他撐起一把油紙傘，從容踏入雪中。雖然已許久不回顧府居住，然而這一條他曾走過千百遍的小路卻一直在心中不曾被淡忘半分，然而與從前不同的是，當下他心中已沒有了波瀾，只覺命運波詭雲譎，一手翻覆便是人間數場離別。
又一個路口的回轉，一棟閣樓便忽然浮現。
樓上漆黑一片，半點燈火也無。
他緩步走到樓下，推開屋門，此間不見一人，陳設絲毫未變，顧念和略有唏噓地環顧一眼，便踏著屋內的階梯走向二樓，在上層的走廊上，他停在其中一間房的門前，輕輕敲了敲門。
可是，無人應。
顧念和又敲了敲，卻依然如故，屋中一片灰暗，無聲無影。
良久，他低聲道，「亦安，是我。」
依然毫無回應。
顧念和淡然一笑，輕聲道，「我來與你告別。」
沒有回應，顧念和既不驚，也不惱，只是一如既往地平靜，他低頭想了許久，卻不知滿月復的話該從何說起。
良久，見屋中仍無響動，顧念和輕嘆一聲，道，「父親故去之後，我娘剃發出家，已在城外靜慈庵削發為尼，今日我去看她，雖然憔悴，面容卻也安然，再不像從前那般總是苦著一張臉，她雖不再認我，可我心里仍是高興的。
他默然而笑，心中卻升起幾分無奈。
「這些日子里發生的許多事情，你該是已經知曉了，明日我起程去浙江，接手從前父親在南方的生意，外人只道是顧元平排擠我如此，卻不知這一切其實盡在我掌握之中。
「顧元平手段狠辣，李氏為人又凶悍，爺爺平素也不講理，京城里顧家的關系盤根錯節，我被逐出府三年之久，在此地已不可與之爭鋒，只有南下聯系我父上舊友，方有轉圜。」
顧念和伸手輕輕扶在門欄之上，眼中淒然，卻忽然一笑，低頭道，「可笑我往日里總勸你放下心中仇恨，好逍遙自在地過你自己的日子，到現在才知道，原來這復仇的念頭一旦扎根，日日夜夜便如群蟻噬咬，再也回不到從前…」
他嘆了口氣，微微閉上眼楮，輕聲道，「亦安，我懂你了。」
房中依然一片靜默，晚風拂起顧念和的衣袖，他獨立寒月之中，身型如此蕭瑟。
「此番走後，已不知何年何月再相見，前路凶險，然而你我二人都沒有選擇，顧尋當下在楊府之內謀職，她自幼孤苦，世上亦只剩我一個親人，現下將她一人留在此地，我心里不是滋味，但轉念便知，我怎能帶她一同上路？父親欠她太多，便由我來還吧，但願她能不似你我，當真能活出一番天地…」
說到此處，顧念和不禁皺眉，又低聲道，「你若得閑，替我看一看她。」
屋內默然，顧念和輕嘆一聲，閉上了眼楮。
這閣樓之內如此冷清，或許他今夜確實不在吧。
平復心中波瀾之後，顧念和無比留戀又同樣決絕地向後退了一步，輕聲道，「亦安，保重。」
顧念和大步離去，留身後一陣帶漩的風雪，片刻也不曾猶豫。
這閣樓一整晚悄然無聲，卻讓府中巡夜的下人覺得奇怪，住在這樓中的琴師平日來最愛對夜撫琴，往往天明才止，何以今夜琴瑟默然，絲毫不聞絲竹之聲了呢。
怪哉，天氣怪，人也怪，巡夜的老人只是搖搖頭，便敲著更鑼，這般離去了。
隆重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