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尋點點頭，望向呂方，輕聲道，「不知呂公公可否稍等片刻，顧尋有話想與閣老說。」
呂方一笑，道，「顧公子請便，不要太久就好，老奴在車上等候。」說罷便轉身而去，顧尋望向楊廷和，見他側頭向楊慎望去，輕輕揮了揮手，楊慎明白父親的意思，頷首之後便無聲退下。
他最後望了一眼顧尋，卻見她無比平靜，仿佛不知道要去的地方是紫禁城，要見她的人，是當今喜怒無常的皇帝。
顧尋隨即回應他的目光，只是輕輕搖頭。
楊慎嘆了口氣，拂袖離去。
大門之外，便只剩楊廷和與顧尋二人。
「閣老。」顧尋躬身一拜，「昨日諸多唐突之處…」
楊廷和一笑，「你若是想說昨天的事情，就不必了。」
顧尋一怔，有幾分驚訝地抬頭望他。
「你可能以為，是你勸動了我，」楊廷和聲音輕緩，慢慢說道，「但你畢竟還是年輕，許多事情並不能看得通透，這個中緣由，我當下也不與你細說，你是個聰明人，此番入宮多加小心就是。」
顧尋雙眉微蹙，但仍是松了口氣，「閣老這樣說，顧尋心中便安然得多了。」
「去吧，不要讓皇上等久了。」
顧尋再次俯身一拜，轉身下了台階，略有幾分不適地踩著一個跪地人的背上了馬車。
趕車人馬鞭一響，車馬悠悠開始前行，顧尋掀起車簾，卻見楊廷和一直站在門外，默然凝望這車馬，一個轉角過後，楊府便徹底消失了。
「顧公子在看什麼？」
顧尋放下車簾，搖了搖頭，抬眼望向呂方，輕聲道，「沒什麼。」
她望向呂方，忽然仿佛想起了什麼，嘴角略提，輕聲道，「那一晚…多謝呂公公出手相救。」
「哦？」呂方笑著揚了揚眉毛，「老奴怎麼听不明白顧公子說什麼。」
顧尋也是一笑，見呂方不認，便也不再提及。徐府的那一晚，若不是呂方制止，她怕是當時就已經沖上去為徐氏一家強出頭了。
車馬入宮，所有人一律下車步行，顧尋小心下車，望著那個依然俯身跪在地上的奴婢，她微微皺了皺眉，轉身從馬車另一側跳落了地。呂方一直凝望她表情之中的細動，不由得嘆了口氣。
臨入殿前，呂方忽然停了步子，轉身對顧尋道，「想來顧公子也是個听得懂旁人話中意思的人，許多事自己心里也該有掂量，是不是？」
顧尋側目望向呂方，卻見他眉目之間有些許無奈，她並沒有听明白呂方話中的意思，卻也坦蕩地向呂方輕輕欠身，「謝公公提醒。」
呂方點點頭，輕聲道，「進去吧，皇上已經等候姑娘多時了。」
顧尋心中泛起輕微的驚訝，但下一刻便已靜下心來，看來皇宮之中，那些與皇帝走得近的下人，大都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顧尋不由得一笑，腦中卻想起先前陸秉先斬後奏地讓自己當他智囊的情形來，她伸手推門而入，一個空落落的長廊橫在自己的眼前，她邁步而入，听得呂方在身後道，「右轉。」
這一條長廊是如此空闊，屋頂大約有七八米高，殿中的圓柱被漆成大紅色，黑色的幕帳垂落，她層層掀開，始終不見盡頭。
及至盡頭，她看見長廊盡頭的廳堂，黃錦正坐在一個小火爐前扇著火，爐上的罐子中正熬著什麼。黃錦抬頭望了顧尋一眼，見她來了，卻毫不奇怪，再次低下頭去，繼續忙著自己手中的活。
「站在那里干什麼。」
一個聲音從顧尋的左側傳來，她立時轉身，卻見眼前床榻上隱約坐著一人，層層疊疊的輕紗掩映此人的面容，顧尋微怔，隨即行禮。
「呃，叩見…吾皇…萬歲」她一時有些凌亂了，這種時候應該說什麼？帳中人似乎並未留意她的言語，他巋然不動，輕聲道，「可知朕喊你來，所為何事？」
「顧尋不知。」
帳中傳來一聲輕嗤，對方隨即問道，「顧家四女，朕問你，為何叛朕。」
這聲音如此嚴肅，引得一旁的黃錦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活兒，向顧尋看去，卻見此人跪坐于地上，無比沉靜，黃錦看不見她的臉，但從這紋絲不動的身型來看，恐怕這個小姑娘也不是凡人。
「顧尋何時叛過皇上？」
嘉靖一聲輕笑，「還想抵賴？昨日是誰阻了楊廷和入宮？」
「是我。」顧尋坦然答道。
「這不是叛朕，是什麼？」
顧尋微微揚起頭，雖然層層輕紗擋住了嘉靖的面容，但她的目光卻依然直視著那帳中人的臉。顧尋眼中浮起些許淡然笑意，輕聲嘆了口氣，隨即道，「我顧尋，從未投入過皇上的麾下，昨日之事，又何談背叛。」
顧尋頓了頓，目光略垂，輕聲道，「我只對陸秉一人有愧而已，他待我如知己，我卻拂他心中好意。」
「荒謬。」嘉靖輕聲斥道，又聲音冷冽地開口，「你如此大膽，沒想過後果麼。」
顧尋一怔，她望著眼前迷蒙的身型，卻覺得這訓斥太過無力，她總覺得，像嘉靖這種性子，該是處處噎她，于明嘲暗諷之間透點兒殺氣，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與自己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些不痛不癢的話。
嘉靖見她一愣，聲音不由得更為冰冷，「莫非，你要告訴朕，你是真沒想過後果，才敢這般肆意妄為的麼。」
若是如此，他便大失所望了。
顧尋眼中卻忽然浮起些許笑意，仿佛松了口氣一般嘆道，「皇上，您今日讓顧尋入宮，究竟所為何事。」
話音剛落，顧尋便听見身後黃錦撲哧一笑，隨即又咳了幾聲，強忍笑意。
簾幕里的嘉靖也同樣靜靜地凝視著眼前人，良久開口，「朕要一個答案。」
「什麼答案？」
「陸秉說你是聰明人，聰明人就該知道站在楊廷和的身後，會是什麼下場。」嘉靖微微皺起了眉，「你不惜命？」
「當然惜命。」顧尋立即答道，現下她心中不安盡退，她沒想到嘉靖讓她入宮，竟然只是問這個問題，她想了想，聲音平靜地開口，「浮生六記里說，人生百年，夢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僅存者，十一二年。且以顧尋蒲柳之質，未必能生滿百年，此生原就在須臾片刻之間，自然不願被瑣事掣肘，凡事但願憑真心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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