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人看看他，也沒有吱聲，從昨天到現在，老太太都沒怎麼說話，很是沉默。
「媽。」
秦夫人伸出手，輕輕握住老太太的胳膊︰「都已經這麼多年過去了，您也就別想太多了，好好安養晚年才是。」
老太太點點頭︰「是啊，想了這多年，又有什麼用，你爸終究是含恨了一輩子，我這些年都無法想象他在獄中自殺之前究竟都經歷了什麼，那麼平和的一個人，終究還是選擇了自殺這麼一條路。」
「想必，和顧佔中還是有一定的關系吧。」
老太太抬了抬眼，看向遠處一排一排的墓碑︰「不說這些了，蘭惠，你去找墓園的工作人員過來，給我拿些修建雜草的工具，他們最近越來越怠慢了，這旁邊這些碎雜草多難看，我來修一修。」
秦夫人本來是有些擔心她，但見她氣色還好，想想，老太太可能是想一個人和父親說些話，便點點頭︰「好。」轉身走了。
因為是剛剛凌晨5點半，這里又是山上的墓地，所以格外安靜。
老太太站在目碑前，看了那上邊刻的字許久，卻又仿佛透過那個墓碑，在望著什麼，久久沒有動。
過了一會兒，她緩緩蹲，將地上已經燒掉的冥幣輕輕撥弄了一下，然後抬頭看著墓碑︰「你已經去了那麼久了，我們之間究竟有幾十年沒有見過了，我竟然都快忘記了。你會不會怪我啊……」
說著，她便抬起手，輕輕撫上墓碑，手指撫過那上邊的名字，蒼老的眸子里滿是緬懷。
「這麼多年，每一年我來看你，都會給你說咱們女兒還有咱們外孫子的事，總會說開心的事，你泉下有知，也跟著一起開心。可是今年來看你，我卻不知道要怎麼開心得起來。老趙啊，我們都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物，這一生，我都後悔極了。」
「真的這麼後悔嗎？」
忽然，身後傳來一道淡淡的聲音，同樣的蒼老，卻又透著幾分嚴肅。
老太太的手僵了僵，募地轉回頭，只見顧老爺子杵著拐杖，因為走路吃力而步伐緩慢，不知究竟是什麼時候來的，正一步一步的走過來。
「誰讓你來的？」老太太皺眉，面色冰冷。
「我是自己來的。」顧老爺子嘆著氣，因為自己走過來，已經很累了，便站在距離她幾米開外的地方，沒再靠近，始終在看著她︰「清早看見你們母女開車出來，我就也跟了出來，正好踫到了計程車，也就一路跟著你們過來了。」
老太太抿唇，神情冰冷而緊繃，卻也說不出什麼。
來都已經來了，她只開口讓他馬上走，他又怎麼可能會走。
罷了，該來的總會來。
她若有若無的嘆了口氣，不再看他，而是轉回頭看著眼前的墓碑。
顧老爺子緩步向前走，老太太卻是看都不看他的便冷聲說道︰「你別靠近這里，別髒了我們的地方。」
「……」顧佔中頓了頓，看了她許久，才微嘆︰「憐芳，我們都老了，還能有幾年的時間再去互相埋怨憎恨，我們好好聊一聊，好嗎？」
「我們沒有什麼可聊的，如你所說，我已經老了，沒有什麼怨恨，只想平平靜靜的度過晚年，你還是走吧。」老太太的目光盯著眼前的墓碑，說話的聲音冷冷清清。
顧老爺子安靜了片刻，看了看她眼前的墓碑，半晌，才嗓音略有些發啞的說道︰「其實他是幸運的。」
老太太因為他這句話，而頓時冷冷的看向他。
顧老爺子眯著眼楮看著那個墓碑說︰「至少你們真真正正的在一起過，結了婚，有了孩子，有了家庭。雖然因為我當年的氣盛與糊涂，毀了他的人生，可他擁有了你幾十年的思念和感情。」
「憐芳啊，我為我當年對你們夫妻所做的一切事情，向你道歉，我知道是我做的太過了，可我始終想不明白，你為什麼連兩年都不能等？如果你肯等我，也許就不會是這樣的結局了。」
「當然，我並不是在責怪你，我是來上門謝罪的，殺人償命，雖然他不是我殺的，但也是因我而死，今天你就算是想讓我死在這里，我也情願。只是請你告訴我，親口告訴我，究竟為什麼？」
老太太的沉默，讓顧老爺子的腳步又向前挪動了兩步︰「這幾十年來，我常常會想起這件事，我就是不明白……」
「顧佔中，想不想得明白是你自己的事，我只求你馬上離開，我不需要你的謝罪，也不要你的命，要不是看在兩個孩子的婚姻多災多難的份兒上，我也不會用這麼平靜的態度面對你，你要是知道好歹，就馬上走，別讓大家都跟著一起受罪，你自己做過的孽，別再害了孩子們！」老太太皺著眉。
顧佔中知道，以她對自己的淘淘恨意，能這樣平靜的面對自己能說這些話，真的是在為孩子們考慮。
「你永遠都是在為別人考慮。」他輕嘆。
老太太卻是淡淡道︰「你的孫女，我還真就沒看上。不過現在我外孫告訴我，他們是真心相愛的，我也就不想再做棒打鴛鴦的長輩，我是為了我的外孫，和你們沒有關系。」
顧佔中卻是嘆笑︰「我很後悔當年沒有和你平心靜氣的像現在這樣好好說話，當時只是被嫉妒和憎恨蒙蔽了雙眼，當初我就應該和你這樣好好的說一說。」
老太太轉開頭不再看他。
「既然你不想說，我就說吧……」顧老爺子輕聲道︰「反正都已經這麼大歲數了，什麼面子不面子的，也沒關系了。」
遠處，秦夫人拿著修建雜草的小工具走進墓園，卻遠遠的看見墓碑前的兩個蒼老的身影，猶豫了一下，沒有走過去，只是抬頭看了看天氣。
今天有雨，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下起來。
她搖了搖頭，轉身進了墓地外邊值班的工作人員的收發室打算先休息一會兒。
墓地之中，顧老爺子雙手杵在拐杖上，緩緩的開了口︰「當我向雨霏講了我們年輕時候的事之後，她說，是我不懂女人的心思。你當年肯說要跟著我走，就是即使吃苦也要跟著我一起的，可我卻偏偏把你扔在了上海，自以為這樣對你是最好的，卻並不知道你當時找我一起離開是想要逃婚，其實是我把你推進了那個深淵……」
他頓了頓︰「我、我……不知道你在我離開後就有了身孕，我也是後來在知道真相後，才後悔莫及，我完全無法想象那時候沒有我在身邊，你究竟是怎麼過的。」
「或許，沒有這個姓趙的為你做主，保護你，為了保護你而說你流掉的那個孩子是他的，你會被那時候的人們看不起，更也會被父母和婆家趕出門。他對你有恩，是不是？所以你即使知道我回來了，也不肯見我，非要我叫人把你‘請’過來，你才見了我一面。可是你說，你不會跟我走。」
「可是憐芳啊，你知道我離開的那兩年，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嗎？」顧老爺子微微抬起頭，感嘆著看向烏雲密布的天空︰「顧家沒落，在國內不受人待見，我要隱姓埋名，從一個燒火的小兵做起，兩年的時間，我殺了幾百個鬼子，可身上，也多出了無數個窟窿，有幾次垂危之際，我在朦朧間想起你，每每都咬著牙堅持了過來，即使傷口潰爛感染，即使連營長的護士都說我活不過第二天了，可我還是活下來了。」
「每一次重生的希望，都是想趕快出人頭地，回到上海，把我的憐芳接到身邊。」
「可是當我堅持過來了，哪怕是死過無數次，我還是活著回來找你。可是我回到上海知道的第一個消息，卻是你已經結婚了。」顧老爺子看向她︰「許憐芳，我的確是被漫天的嫉妒和醋意蒙蔽了雙眼，可你知道我當時的心情是什麼樣的嗎？」
「在你站在我面前，連正眼都不肯看我一眼的時候，當你就那麼站在那里，說你是他的妻子，不會跟我走的時候，當你說你已經懷了他的孩子的時候，我真的……恨不得掐死你。」顧老爺子握在拐杖上的手也因此緊了緊。
老太太因為他這回憶起過去那一幕而咬牙切齒的聲音而皺了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