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月再次想起這件事情,已是翌日的清晨,她正屈膝跪在一個蒲團上面,殿中烏泱烏泱跪了一片都是人。舒殢獍
按照祖制,三月三的翌日便是跟龍王祈福的日子,以求一年五谷豐登。
她們此刻所處的位子便是柳溪鎮的龍王廟。
因為事先有接到旨意,三月初三皇室天家親要臨柳溪鎮,所以這座龍王廟是柳溪鎮村民緊急擴建翻新的。
很大甾。
廟堂內燈燭輝煌,燻香裊繞、聲聲鐘馨入耳,一片伽藍之氣。
景帝和皇後一襲明黃龍鳳華袍,跪在大堂的最前面。
原本祈福,帝王是不需要跪的,只需要舉香鞠拜即可,可此次景帝說,與民與民,就是民何為,帝便何為,所以,就帶頭跪在了最前面條。
在他和皇後的後面依次是各宮妃嬪,再後面就是各府王爺,都是按照輩分分位而排。
王爺的後面是公主,公主的身後才是各王府的女眷,最後面是柳溪鎮村民。
蘇月跪在一堆女眷中間,輕輕抬起眉眼,從她的那個位子,正好可以看到商慕炎的背和後腦勺,他跪在跟她相隔三排的斜前方,一襲月白色錦袍,頭頂冠玉束發,腦後墨發輕垂,背脊挺得筆直,一動不動。
蘇月輕輕拉回目光,垂下眉眼。
昨夜的情景又涌上心頭。
他輕功極好,雖然抱著她,還是很輕松地將追趕的那些人甩掉了。
回來後,也沒有過多糾纏,只是將她送回屋里,抬手輕撫了一下她的發絲,跟她道了聲好好休息,就轉身離開回了自己的小屋。
她發現,人,有時真是很奇怪、很矛盾的動物。
明明心里恨極了他,卻又無法抗拒他的溫柔。
他說,「送給你!希望你能枕著它入眠!」
他說,「拿好,這可不是普通的珍珠,這個湖里只有這一顆。」
窩在他的懷里,鼻尖縈繞著他的氣息,耳邊風聲呼呼,身後追趕聲不斷,那一刻,她竟然生出幾分情人之間浪漫的歡愉來。
她原本還一路想著,如果回來後,他又霸道地賴在她的屋里不走怎麼辦?
生氣?發火?趕他離開?
她一一想了一個遍。
結果,最後,她所有的擔心都是多余,男人根本沒有留下的意思,她終于大松了一口氣,可是,在房門被他從外面關上、屋里一靜一空的那一瞬,她卻又似乎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一空。
她討厭這樣的自己,卻又拿這樣的自己毫無辦法。
甩了甩腦袋,她不想再去想這些惱人的事情。
輕抬眼梢睨了睨全場,發現一個一個都低垂著頭,一幅虔誠的模樣。
她看到了三王爺商慕展,在他的邊上跪著的是四王爺商慕寒,蘇月心里又不禁感嘆起景帝的偏心來。
商慕展私自控制鹽道,商慕寒用張安李代桃僵,都是一等一的死罪,換做尋常人,或者說,換做是商慕炎,怕是早吃不完兜著走,哪還能如此安然無恙地跪在這里祈福?
這就是皇朝至上的年代。
沒有公理,沒有公平,只有天子願不願。
早上的時候,她听二妮說,昨日景帝賜珠,原本王爺和村民都是不一樣的,但是,據說是臨時發現王爺的珠子不夠,少了一枚,所以,八王爺商慕炎就賜了一顆跟她們這些女眷和村民一樣的珠子。
昨夜,她並沒有從那個男人的臉上看出不快,或許這些年,這樣的事情很多,所以他早已習以為常。
不自覺地又抬起眼,目光朝前微微一探,朝那個男人看過去,卻不想他也正好側首朝她的方向看過來,四目相撞,她心尖一抖,慌亂地垂下眉眼,再抬眸時,他已收起目光、將頭轉了回去。
蘇月微微失神。
祈福還在繼續。
听說要跪祈三個時辰,不能說話,不能動,不能起身,不能離開。
不知是不是殿中的人太多的緣故,還是說今日的氣溫的確有些高,蘇月跪著跪著,就覺得有些熱了起來。
起先是手心滲出細密的汗,接著就是全身,汗流浹背,最後,額頭上也開始冒汗。
斜眼偷偷睨了睨左右,發現別人並沒有她那種癥狀,她就想,或許是因為自己懷孕的原因,畢竟孕婦怕熱,她也是听說過的。
咬牙,她強自忍著,就想著所謂心靜自然涼,只要她靜下心,不要七想八想,或許一會兒就沒事了。
可是,她錯了。
熱,其實也沒有覺得熱多少,但是那汗,卻是如同放水一般,直直往出冒。
很快,她便濕透了衣衫。
當她感覺到臉上的人皮面具因為額頭大汗浸染得有些松動的時候,她才猛地意識過來,自己可能著了人家的道了。
那人的目的很明顯,就是想要揭穿她的真實身份是嗎?
天,她大駭。
怎麼辦?
本能的,她的第一反應是看向商慕炎,她想,只要他看到她大汗淋灕的樣子,依照他細膩的心思,定然會知道她發生了什麼,可是,他卻是背朝著她。
她抬起衣袖,小心翼翼地拭了拭額頭上的汗,借機將松動的面皮往額頭上用力按了按,可是,不按則已,一按,被水濡濕過的面皮越發松動了開來,她大駭,連忙嚇得將手拿開。
她不動聲色地快速環顧了一下四周,並沒有看到誰有何異樣,皆是眼觀鼻鼻觀心,一幅虔誠祈福之態。
抿了抿唇,她腦中快速思忖著對策。
她知道,照這樣出汗下去,面皮鐵定會掉,所以,必須趕快想個辦法離開。
可是,如何離開?
如果借故不適,請辭也是可以的,或者像昨日那樣假裝干嘔,景帝也定會讓她離開。
可是,這樣一來,勢必會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來。
如果什麼招呼也不打,就這樣悄悄離開,也不行,因為她所跪的位子是中間,如果離開是要穿過很多人,而且門口還有內侍和禁衛守著。
雖然她現在的面皮沒有掉,但是,她額頭那一塊已經半月兌不月兌、起了褶皺,明眼人一看,還不是知道她戴了人皮面具。
怎麼辦?是誰?
到底是誰要如此置她于死地?
又慌又亂,她再次朝商慕炎望過去,心急如焚地默念著,回頭,商慕炎,回頭啊,商慕炎。
或許這世上真的存在著意念,又或許商慕炎感受到了她無聲的吶喊,反正,奇跡就是那麼發生了,他果真回過頭朝她看過來。
只隨意的一瞥快速地掠過,可是,目光收回的一瞬,他又一頓,似是意識到什麼,驀地又轉眸再次朝她看過來。
只一眼,臉色大變。
對,蘇月清晰地看到他臉色大變。
那一刻,蘇月感覺到自己都要哭了出來,她就那樣看著他,無助地看著他。
她也看到了他的慌亂,又很快將慌亂強行抑制了下去,她看到他給了她一個安定的眼神,她看到他驀地起身,她看到他快步越過跪著的眾人朝她走來,她看到他伸出長臂將她從地上拉起,深裹入懷。
熟悉的松香氣息肆無忌憚地鑽入鼻端,她眼前一暗,他的大手已扣住她的後腦勺將她的臉按在懷里。
她听到他一聲低沉的「父皇!」響在頭頂,也劃破殿中所有的寂靜。
她雙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衫,心頭狂跳,雖然什麼都看不到,但是,她還是分明感覺到了現場所有人瞬間集結過來的眼光。
眾所周知,祈福期間不能說話,不能動,不能起身,不能離開。
而這個男人……
「父皇,桑兒身子不適,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可否讓兒臣先行送她回去?」
商慕炎抱著懷中女子,對著景帝微微一鞠。
眾人一怔,這才注意到在他懷中埋首不抬的女人。
女人大汗淋灕、全身濕透,整個人就像剛從水里面撈起來的一般,渾身上下的衣服沒有一處是干爽的。
那樣子,那樣子,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怎麼會這樣?
眾人大駭。
景帝見她如此,也是微微一愕,可想著好好的一個祈福被打斷,心中甚是不悅,冷哼了一聲道︰「懷孕的女人朕是見了不少,也就見她事多。以前做六扇門師爺的時候,朕見她生龍活虎的,這怎麼做回女人,就嬌貴成這樣?」
奚落嘲諷之意毫不掩飾、溢于言表,哪怕是在所有王爺公孫面前,哪怕是在天下黎民百姓面前。
他,一個天子如此不顧皇家顏面地嘲笑一個自己兒子的女人。
可見,那個兒子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到底有多輕,只怕還不及一個外人。
于是,所有揚落在兩人身上的目光就變得復雜興味起來。
商慕炎沒有說話,微微抿著唇,感受到懷中女子的薄顫,他扣在女子腰間的大手又緊了緊。
眼梢緩緩抬起,他望定那個被他稱之為父皇的男人,一瞬不瞬。
氣氛有些冷凝。
許久都沒有人說話。
景帝第一次覺得一個人的眼神讓他心生了懼意,他眸光一閃,別過眼,冷聲道︰「扶她下去吧!」
商慕炎唇角冷冷一勾,頷首,「多謝父皇!」
話落,就打橫將懷中女子抱起,快步越過眾人往廟門外走。
可剛走到門口,被不知從哪里跑出來的一個披頭散發、衣衫襤褸的女人攔住了去路。
女人似乎是要進門,商慕炎眉心微攏,避開她往邊上走,那女人也似乎在避開他,只是他往左走,她便也往左,他往右走,她便也往右。
商慕炎眸色一寒,頓住腳步,她就望著商慕炎呵呵傻笑,驀地伸手指了指蘇月,「呵呵,好玩兒,我也要她臉上的那個東西,帶上了別人就不認識我了,我不要做傻丫,我不是傻丫。」
殿中所有人一震。
蘇月身子一僵,商慕炎瞳孔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