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氣不好,陰沉沉的,仿佛即將要下大雨一般,山上人跡不見,禁衛們經過一夜的搜救,未果,早已返回營地。
冷煜第二次來到瀑布下面時,便看到了那孑然而立的身影。
是商慕炎。
他正負手立在瀑布的下面,微微仰著臉,凝著那飛流直下的水簾,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什麼麼,面色清冷沉靜。
默了片刻,冷煜走了過去枵。
听到動靜的男人緩緩回過頭,睇了他一眼,眸光清冷寡淡沒有一絲波瀾,只一眼,又將目光收回,揚落在瀑布的水簾之上。
相對于昨日的狼狽,今日的他除了腿上依舊打著繃帶,鼻子、下顎還帶著微微紅腫的淤青外,倒也看不出其他異樣。
男人唇角輕輕彎了彎,「還想打架嗎?較」
冷煜在他的身後站定。
「如果揍你,她能回來,我恨不得將你碎尸萬段!」
男人身子微微一震,轉眸看向他,凝了片刻,又輕輕垂下眉眼。
許久,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瀑布的聲音很大,讓靜默的兩個人也不至于覺得尷尬。
最後,冷煜突然開了口。
「商慕炎,最後一次,這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你傷她!你就看著吧,就算毀天滅地,我也一定要找到她,到時候,我絕對不會再放手!」
冷煜的聲音低沉篤定,話音落下,他轉身,朝相反的方向離開。
休想!
商慕炎身子一晃,頓時只覺得腳下的傷口如同火燎一般疼痛起來,幾乎讓他有些站立不穩,他咬牙低笑,森冷地低笑。
「你休想!」
誰都休想!
瀑布水聲震天,白霧繚繞,傾瀉而下的水流撞起水花亂濺,濕了人的衣衫,濕了人的發絲,也濕了人的眼睫……
他忽然放聲而笑。
冷煜說得對,是他,是他一直在傷她。
就連這一次,也都是他將她和她月復中的孩子,生生逼死。
她不知道,只要他不開口說殺,就沒有一個人敢動手;
他渡眼色給張安,他跟商慕展說,他就是想要心慈手軟,他跟她說別胡鬧,說到底,他就沒有想過要殺她,從來沒有。
但是,一句「蘇月,算是我高看了你!」,一句「不可理喻的女人,住手!」徹底將她逼到了絕望。
她怎麼可能傷害洋兒?她不會傷害任何人,他知道,其實他一直都知道啊!
所以,甚至,當她將洋兒挾制住作為人質的時候,他竟然有些隱隱的激動。
他想,她可以離開了,洋兒在她手中,商慕毅定然不會輕舉妄動,而他也可以名正言順地受威脅放她離開。
他不怕誰,也無需看誰的臉色,但是,他有他的擔子,他有他的責任,他是領頭者,商慕毅說得沒錯,他也有他的無奈和顧及。
所以,挾持洋兒離開,是最好的途徑,只要過了今夜,後面的事,他就一定有辦法擺平。
可是這個女人,哪里有離開的意思?她一點一滴地細數自己曾經受過的傷害,商慕寒給她的,商慕炎給她的。
仿佛有人拿著利刃在他的心頭深攪,一下一下,他也終于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的心,痛得有濃烈,她當時的心,就痛得有多絕望。
他痛、他惱、他怒她怎麼還不走?
他開始拿重話傷她。
終于,他看到了她眼中的灰敗,終于,他听到她說,她只想活著,只想離開。
終于,她是要走了。
沒有一個人去阻止。
可是,後來,她又說了什麼?
她說,「今夜,這句話我再跟你說一遍吧,商慕炎,就這樣吧,我們兩訖!」
她說,「只願今生我們不要見面,來世我們也不要再見!」
她說,「只願你和思洋姑娘長相知、不相疑、白首不相離!」
他听到自己心中天崩地裂的聲音,他有一個認知,就算今夜讓她離開了,就算後面的事他也擺平了,他也回不到她心里的位置了。
他們再也回不去了。
沒有人知道,當他看到,她戴著商慕寒的面具,說著商慕寒的聲音時他的心情,那種心膽俱震、神魂俱裂、驚痛到極致、慌亂到極致的心情。
他知道她要做什麼?
他知道這個傻女人要做什麼?
那般決絕地縱身一躍。
她用犧牲自己這種殘忍的方式,換來了所有人的生。
而他竟然大意到沒有發現,沒有發現她其實一直就在求死啊。
之前的各種逞口舌之快、無謂糾纏,不過是想逼他動手,之後戴著商慕寒的面具、用商慕寒的聲音開口,也不過是逼商慕展動手。
如果,他在想,如果……
如果他再純粹一點,如果他再堅決一點,如果他果斷掐掉那幾人的殺念;
如果他清楚明白地跟幾人說,這個女人,誰也不許動她;
如果他後面沒有說那些傷害她的話和做那些傷害她的舉措;
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樣了?
可是,沒有如果。
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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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安來到瀑布下面的時候,就看到這樣一幅情景,男人卷著褲管、挽著袖管,彎腰在瀑布下面的水里面一寸一寸、一點一點模索找尋著什麼。
男人腳上多處都是新傷,雖都打了繃帶,可是如此這樣在水里面一泡,腳四周的水早已被侵染成了一泓殷紅。
張安大驚,連忙上前,「爺做什麼泡在水里面?爺快起來,要尋什麼東西,讓屬下來,爺腳上的傷怎經得起這樣的折騰?」
御醫說,恐落下後遺癥,讓這段時間走路都不要走,可是這個男人根本不听話,哪有一刻消停?
如今還…….
月兌了軟靴,他直接下了水。
男人抬起頭,黑眸晶亮,如秋日湖面上蒼茫的波光,瀲灩熒熒,他說,「張安,本王覺得她沒死。」
這是自昨夜以來,張安第一次在這個男人眼中看到光亮。
「真的,她肯定沒死,沒有任何一點她留下的東西,什麼都沒有,她肯定是被誰救走了……」
這個認知讓他一時欣喜若狂,只要她活著,只要她還活著……
驀地耳邊又響起冷煜的話來,「你就看著吧,就算毀天滅地,我也一定要找到她,到時候,我絕對不會再放手!」不,不行!
她是他的女人!
這輩子她只能是他商慕炎的女人!
他絕對不可以讓冷煜比他先找到那個女人,絕對不可以!
「張安!速速派一些人秘密到這附近的村子里去找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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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月眼睫顫了顫,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瞼,視線一點一點清明,她望著頭頂嶄新潔白的帳頂,有些恍惚。
好半天都沒有反應過來,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又身在什麼地方?
她只記得,她戴著商慕寒的面具從瀑布上跳了下來。
後來……
後來,好像在下墜的過程中,側臉劃到了瀑布的堅岩上,現在還在火辣辣的疼…….
再後來,在還沒有跌落在地之前,她好像被誰接住了…….
對,肯定是被誰接住了,她記得很清楚,當時,有人影飛向瀑布,她被裹擁入懷,她想看清楚是誰,卻是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一切就像做夢一般不真實。
她沒死?
她沒死,是嗎?
那她的孩子呢?
本能地伸手撫向自己的小月復,她也不知道,里面的小家伙是否安然無恙?
緩緩撐起身子坐起來,她環顧了一下四周。
是一間陌生的廂房。
廂房很新,里面的家具擺件也都是嶄新的,甚至還能聞見空氣中朱漆未干的淡淡香氣,但是,看其設計和擺設,無不彰顯著主人的奢華和品味。
這是哪里?
心中疑惑,她起身下床。
外面陽光正好,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欞投進來,打在屋里嶄新的朱紅楠木家具上,有些刺目晃眼。
她眯眼看著那斜鋪進來的陽光,一片橙黃金燦里,有微塵在翩翩起舞。
蘇月看著看著,竟覺得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到底是誰救了她?
穿了軟履,她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袍,便出了門。
同樣是個嶄新的庭院,有水榭亭台,有魚池假山,有各種不知名的花草,有翠綠翠綠的矮樹,甚是清幽雅致。
遠遠地,一個婢女手端銅盤走過來,見到她,一驚一喜,「姑娘醒了?」
蘇月疑惑地看著她,點頭,「請問我這是在哪里?」
婢女微微一笑,「林府啊!」
「林府?」蘇月微攏了秀眉。
「嗯!」婢女點頭,笑道︰「就是皇上御賜給當今新科狀元林公子的狀元府,林府。」
新科狀元?林公子?
狀元府應該都是在京師的,那說明她已經從柳溪鎮回來了?
她到底昏迷了幾日?
她是被這位林公子所救嗎?
「林公子人呢?」
「哦,今日是林公子狀元及第游街之日,公子他正騎著高頭大馬在游街呢。」
「游街?」蘇月難掩心中好奇,「可以去看看嗎?」
「這……」婢女面色微微遲疑,想了想,道︰「可以是可以……那姑娘稍微等奴婢一下,奴婢去將姑娘的披風取來,順便給姑娘取一方面紗。」
面紗?
蘇月微微一怔,卻也沒有多想,只以為對方思慮周全,怕她被人識出,而故意為之,便也任由了她去。
站在抄手游廊等待的空檔,蘇月驟然听到外面鑼鼓震天、人聲鼎沸,還有孩童齊聲喊著,「狀元郎、狀元郎、狀元郎…….」
蘇月一愣,這游街還游到自家門口了。
也顧不上等婢女取披風和面紗回來,她便徑直一人出了門。
門前游街的隊伍剛剛走過,蘇月透過敲鑼打鼓的眾人望過去,就看到了騎著高頭大馬走在最前面那人。
男人一身大紅狀元袍,似火似霞,頭頂狀元帽,腦後墨發輕垂,身姿俊秀挺拔,就這樣坐在一匹白色的高頭大馬上,驚才絕艷。
不知為何,蘇月竟覺得這背影似乎有一絲似曾相識的感覺,她抿了抿唇,突然對著那一抹背影朗聲喊道︰「林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