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房
蕊娘端坐在桌案邊,靜靜看著面前的男人,男人薄唇輕抿、面沉如水,正低垂著眉眼給她的斷臂上輕輕涂抹著藥膏。
她的左眼廢了,右臂也廢了,可是,她拼盡全力去保護的,卻依舊沒有護住。
本以為這次會過不去了,沒想到最終還是撿了一條命回來。
如果可以,她寧願用自己的命去換回那個女人的母子平安楸。
然而,沒有如果。
孩子被人搶走了,蘇月也不見了蹤影,他們滿谷找遍了,就連谷外的方圓十里都翻了個遍,也沒有找到兩人。
她想跟面前的這個男人說對不起,雖然對于如今的情況來說,這三個字已然承載不了她心中的沉痛,也于事無補,但是,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嘴唇動了動,她發現,就連這簡單的三個字,她都說不出口審。
她不敢說,她怕!
她忘不了,剛才滿谷尋找時,這個男人瘋狂的樣子,他猩紅著眸子,如同一只困獸一般,一寸一寸地找著,山洞,他入,水潭,他下,每一處每一處,他都不放過,那樣子,恨不得能掘地三尺。
越找越失望,他卻越找越平靜,最後的最後,他就變成現在的這個樣子,片字不語、平靜得出奇。
就連在谷外找到受了重傷、昏迷不醒的張安時,他都沒有一絲表情。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事!
平靜才有事!
越平靜,越可怕!
說明他的情緒其實已經到了極致。
他將她的肩口包扎完,又起身,來到張安躺著的矮榻邊,平靜地給張安施著針。
屋內明明有五人,除了昏迷不醒的張安,除了他,還有蕊娘、裴亮,還有白嫣,可是,愣是聲息全無。
給張安施完針,男人就出了藥房。
屋內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都是低低一嘆。
特別是白嫣,更是面容慘淡得如同大石壓過的紙女圭女圭。
或許是因為她還活著,或許是因為她是唯一一個沒有受傷的,所以被忽略了是嗎?
自始至終那個男人的目光都沒有在她身上流轉過,哦,不,有的。
就是在她被裴亮救醒的那一刻,那個男人逼視著她,問她,蘇月呢?孩子呢?
當時,她就愣了,真的,任何言語都無法來形容她那一刻的心情。
原本她以為自己會死,沒有人知道,當她睜開眼楮的那一瞬,映入眸子的是這個男人,她當時欣喜激動的心情,可是,他,沒有問她怎麼樣,沒有問她還好嗎,沒有一句關切的話語,只問,而且還是逼問,蘇月呢,孩子呢?
她搖頭,她說不知道。
他還猶不相信,甚是上前擰了她的衣領,直接將她從地上攥起,他嘶吼,朝她嘶吼,「你不是在嗎?你如何不知道?」
她就哭了,第一次在這個男人面前哭。
不是被他的樣子嚇住,而是難過,真的很難過。
她也差點死了,她也差點死了不是嗎?
而他在意過嗎?
沒有在意!
沒有人知道當那個產婆一步一步如同殺神一般走近她時,她心里的恐懼。
她看著身邊的翠竹一招斃命、死在她的腳邊;她看著那個產婆伸手一抓,扼住她的咽喉;她甚至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然後,她就暈了過去。
然後,發生了什麼,她並不知道。
她不知道是誰用剪刀刺入了產婆的後頸救了她,她也不知道蘇月去了哪里,她真的不知道。
或許是因為她的眼淚,男人最終還是放開了她,然後,她就看到他像是一只受了傷的野獸,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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蕊娘和白嫣做了午膳,沒有一個人用。
裴亮想起,從接到張安發出來的蘇月要生的消息,他們就往回趕,一直到現在,那個男人粒米未進、滴水未沾,五更到上午,還谷里谷外的折騰,遂端了飯菜給他送了過去。
他是他們的主心骨,不能倒。
遠遠地,就看到剪手立在院子里的那人。
一襲白色的袍子,又是髒污,又是血漬,早已看不出了原來的底色,他也沒有換,就那樣站在那里,微微眯著眸子,望著遠處的天邊,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什麼。
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兜頭灑下來,打在他斑斑駁駁的袍子上,更是顯得觸目驚心。
他知道他在自責,他在難過。
他清楚地記得在收到張安飛鴿傳書的那一刻,這個男人大驚失色、惶遽不堪的樣子。
他听到他說了句,但願還來得及,便折馬而回。
一路上,馬不停蹄,卻終是晚了一步。
「爺,多少吃點東西吧!」
他端著托盤,輕輕走到他的邊上。
男人緩緩回過頭,瞟了他一眼,幾乎沒有做任何停頓,又轉了回去,依舊一言不發。
于是,他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兩人都靜靜地站在那里,良久。
忽地,他又想起一件事,就是早上的時候,收到飛鴿傳書,說,景帝已經下旨,三日後于東門刑場將舒思洋斬首示眾,早上接到的時候,他已稟報給這個男人,當時,他正處于瘋癲狀態,也不知道听沒听到心里去。
微微思忖了片刻,他再次出了聲,「爺,外面傳來消息,皇上下旨,三日後處死舒…….」
「那個產婆的尸體仔細檢查過了嗎?」男人驟然回頭,將他的話打斷。
他一怔,驀地想起什麼,「檢查過了,對了,在她的身上搜到了這個。」
裴亮只手端了托盤,另一手伸進衣襟里一探,模出一枚什麼東西,遞到商慕炎的面前。
是一枚類似飛鏢的東西。
商慕炎瞳孔一斂,或許一般人會以為這只是暗器,他卻很清楚,不是,它實則是一枚令牌,代表一種人的身份。
五指驟然一收,將那枚令牌緊緊攥在手心,鳳眸微微一眯,眸中寒芒一閃,他轉身,往書房里面走,「通知所有人,出谷!」
裴亮一怔,不知這又是哪一出,「可是,張安還沒有醒。」
今日在谷外找到張安的時候,他已經陷入了深度昏迷,沒有人知道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
回來以後,商慕炎也對他進行了一系列的施救,卻是依然沒能將他救醒,這個時候出谷?商慕炎腳步不停,淡聲道,「讓他乘馬車。」
裴亮再次怔了怔,後又轉念一想,也是,雖然這個男人已經改了谷的出入口,並重新設了出入口的機關,但是,方位別人已經模清楚了,這谷遲早不安全。
直到他們幾人喬裝出了谷以後,裴亮才知道,此次出谷並非只為了安全轉移這麼簡單,而是……
他要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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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東門刑場
東門刑場位于京師的最東邊,專為朝廷重犯處于極刑之地。
听聞今日所處的重犯是一個獨闖皇帝寢宮、刺殺皇帝的女子,且皇帝會親臨監刑,京師城內萬人空巷,都想一睹這天子龍顏和這個膽識過人的傳奇女子。
一大早,東門刑場就被擠得水泄不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所謂,大隱隱于市、人多好藏身,說也沒有注意到,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有那麼一些人,正秘密做著其他的準備。
裴亮擠在人群中,不動聲色地環顧著四周,一一有目光相接過來的,他都幾不可察地略一點頭。
其實,隱于人群的又豈止這些人,還有站在人群後面的林子墨,站在另外不遠處的蘇陽;以及一身華服置身其中明顯鶴立雞群的冷煜。
當然,還有一些人不是隱于人群中的,而是坐在離刑場最近的客棧的窗邊,靜靜品著香茗,透過窗欞的目光,卻是如炬如熾。
大概辰時剛過,一隊裝備整齊的禁衛在眾人的注視下入了刑場,並以極快的速度四散開,將刑場保護起來。
緊接著,人群中傳來一陣sao動,下一瞬就听到內侍太監尖細的唱諾聲響起,「皇上駕到——」
眾人一驚,循聲望過去,只見一隊明黃儀仗浩浩蕩蕩而來。
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儀仗停下,景帝一襲明黃,從豪華座輦上下來。
他輕勾著薄唇,一雙黑如濯石的眸光淡淡掃過跪倒一片的眾人,快步走上高台,一撩袍角,坐在主座正中間的位子上,朝眾人抬手,「都起來吧!」
眾人謝恩。
景帝轉眸看向立在邊上的主刑官,沉聲道︰「將犯人帶上來吧!」
主刑官對著他恭敬一鞠,「是!」,末了,立即轉身吩咐邊上的人,「帶犯人上邢台!」
人群中又再次傳來一陣Sao動,只見一個女子手戴鐐銬、腳拖鐵鏈,在侍衛們帶領下,緩緩走上邢台。
女子一邊走,一邊望著台下看熱鬧的人群,一雙水眸快速搜尋著。
他會來嗎?
她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般矛盾過。
希望他來,又不希望他來。
如果,他來,說明,他真的愛她;可是如果來了,那就是自己送上門的死路一條。
如果,他不來,其實,他安全,她也安全,可是這樣的安全,卻又說明了她在他心中的輕如鴻毛。
似乎,沒有他!
他沒來!
驟然,她好像在人群中看到了裴亮,可是只一晃,卻又不見了,再找尋,卻怎麼也遍尋不見,就像是自己的幻覺一般。
這廂,侍衛已經將她踢跪在地上。
景帝眯眸看了看天邊的日頭,目光一轉,掠過舒思洋,又看向場下的觀眾。
等!
所有人都在等!
景帝在等!
舒思洋在等!
儈子手在等!
圍觀的百姓在等!
隱在百姓中的某些人也在等!
只是等的東西各有不同罷了,有的等人,有的等時辰,有的等機會……
不知過了多久,主刑官走到景帝邊上,傾身一鞠,小心翼翼地提醒,「皇上,時辰已經到了。」
景帝眸光一斂,再次掃了舒思洋一眼,薄薄的唇邊輕飄飄逸出兩字︰「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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