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婆婆的身子在他的攥提下搖搖欲墜,她還沒有吭聲,卻是驀地有另外兩道女音從不同的方位而來。
「爺。」
一樣的聲音,帶著不一樣的顫抖。
瞎婆婆一震,商慕炎亦是。
松了手中力道,他眼梢輕抬,看向前方的門口,女子一身囚服,清瘦盈盈,滿頭青絲輕垂,臉色略顯憔悴,眼角眉梢盡是風塵僕僕櫸。
舒思洋。
商慕炎眸光微斂,又緩緩回過頭看向身後的方向。
在寒玉床的旁邊,同樣立著一抹嬌俏的身影,一身湖綠色釵裙,腰身不堪一握,與門口女子一模一樣的眉眼,臉色帶著久不見陽光的蒼白,一雙盈盈水眸,一瞬不瞬地看著商慕炎餘。
舒思倩。
她醒了?
她終于醒了!
商慕炎眸光一頓,卻又驀地想起什麼,瞳孔一斂,眸底原本就未褪去的血色頃刻傾散開來,如同怒放的彼岸花,鮮紅妖嬈,他猛然回頭,目光再次攝住瞎婆婆,帶著肅殺的森冷,「你果然動了孩子!」
聲音沙啞又顫抖,干澀得如同鋸木一般。
手中的青瓷碗被拋出,重重跌落在地上,一聲令人心悸的脆響後四分五裂、瓷屑亂濺。
而此時的瞎婆婆還沉浸在舒思倩蘇醒的驚喜中沒有回過神來,猛地听到這一聲巨響,抬眸對上他的眼,頓時被他眼中吞吐的寒氣嚇住,一時竟忘了要說的話。
商慕炎拾步上前,瞎婆婆本能地後退。
第一次,她發現他像個殺神一般,那樣可怕,心中那一刻的恐懼無以言表。
驟然,另一道顫抖的聲音劃過眾人的耳膜。
「婆婆如何下得了手?」
又輕又顫,帶著一份無助,絞著一絲憤懣,沙啞破碎、隱忍哽咽。
所有人一震。
商慕炎更是渾身一僵,愕然睜大眸子,恍惚間,只以為自己听錯了。
幾人都循聲望過去,舒思洋亦是聞聲回頭,就發現在她的身後,不知何時立著另一個女人。
一身粗布衣衫、臉色帶著大病未愈的虛弱,原本就清瘦的小臉此刻更是消減得下巴尖尖,似乎只剩巴掌那麼大,愈發顯得一雙眸子又大又黑,只是,眸中昔日光彩不再,唯剩滿目疲憊蒼涼。
是蘇月!
商慕炎看著那個緩緩從舒思洋身後走出的女子,那個緩緩走入石室的女子,通紅的眼中漸漸迸出狂喜的神色。
真的是她!真的是!
他呆呆地看著她,心頭狂跳,雙手顫抖,連自己原本要做什麼都忘了,只輕抖著唇,低喚著,「蘇月……」
蘇月沒有理他,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而是徑直往瞎婆婆面前走,一直走,腳步虛浮踉蹌。
所有人都看著她,除了商慕炎,瞎婆婆,還有舒思洋和舒思倩。
她一直走到瞎婆婆面前,站定,緩慢地垂下頭,眸光輕輕落在瞎婆婆那雙已經蒼老得皺紋密布、根根青筋凸現的手上。
緩緩的,她伸手將她的手輕輕握住。
就像曾經的無數次一樣。
這手雖然蒼老得幾乎只剩下皮包骨,手感很不好,可是,曾經卻是給過她無數的溫暖和力量。
「婆婆……」
她垂眸看著相握的兩手,低低喚著她,聲音輕得幾乎飄渺。
瞎婆婆有些錯愕地看著她,臉色尷尬不自然到了極點。
「他還那麼小,那麼小……就像當初婆婆剛開始帶月兒的時候一樣,那麼弱小,婆婆怎麼就忍心?」
濃密卷翹的長睫如同蝶翼一般輕垂,遮去了蘇月眼中所有的情緒和神色,她微低腦袋,喃喃而語,其聲恍惚非常。
「月兒甚至還沒來得及看他一眼,他也沒來得及好好看看這個世界……」臉色蒼白地輕輕搖了搖頭,蘇月忽然抬起眼,「婆婆,月兒是做娘的,婆婆也是做娘的,婆婆是理解月兒的心的是嗎?可是,婆婆……為何婆婆的孩子就是孩子,就該活,而別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就應該死?」
死字她咬得極重,似乎是從牙縫中迸出,說完最後一句話,她驟然瞳孔一斂,瞎婆婆清晰地從她的眼中看到了強烈的恨和濃濃的殺。
殺?!
瞎婆婆大駭,一把將她的手甩開,語無倫次地嘶吼,「不——不是的——」
蘇月本就虛弱,一連數日來,不過憑著一股心火強撐著,哪里經得起她的推攮,在推力的作用下,她踉蹌著後退了好幾步,想強行穩住,卻終是腳下一軟,身子重重地朝後倒去。
「蘇月。」
預期的疼痛並沒有來,有人接住了她。
熟悉的氣息入鼻,蘇月嘲諷地輕彎了唇角,依舊是寬闊的胸膛,依舊是暖暖的懷抱,她卻只覺得人的寒。就在她的身子被他輕裹入懷的那一刻,眼前又驀地白袖驟揚。
瞎婆婆的身子被斜斜地甩出,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度,重重撞在石室的石壁上。
悶響、血光,瞎婆婆張嘴噴出一口殷紅後,身子如破敗的樹葉,重重委于地上。
舒思洋和舒思倩皆變了臉色。
蘇月淡淡別過眼。
「你沒事吧?」商慕炎修長的大手輕輕挑起蘇月的臉。
蘇月發現他的手在顫,聲音也在顫。
她垂下眼簾,看著他薄顫地、挑著她下巴的手,他的手指修長,一向好看,且一直干燥溫暖,讓她經常情不自禁地貪戀,可是,此刻…….
她伸手,輕輕攥了他的衣袍,「商慕炎,你可能還不知道吧?是個男孩,是小宇……」
她輕垂著眼不看他,蒼白的唇邊一抹笑靨如花,她輕喃著,「是小宇……」
商慕炎覺得瞬間有千萬枚碎玻璃揉入了眼,有千萬只手在蹂.躪著他的心髒,眼也痛,心也痛,那痛感密集得排山倒海,讓人無法呼吸,讓人肝腸寸斷。
「蘇月,我知道,我知道…….」
他啞聲喚著她,雙臂猛然收緊,將她死死勒在懷里。
他知道是男孩,他知道是小宇,他和她的小宇,蕊娘早就告訴了他,他不知道的是,這個女人怎麼挺了過來,又怎麼出現在了這里?
那夜廂房里面的慘烈情景就像夢魘一般,纏在他的腦海,盤在他的心田。
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不在她身邊。不敢去想當時的慘烈,不敢去想她當時的絕望,甚至不敢往下去想,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他不敢往下想,卻依舊忍不住無數次地往下想,想接下來可能發生的種種情況。
每一種情況里,他的蘇月和他的小宇都活著,只不過最壞的是,等著他去找到,等著他去營救而已。
他想,那是老天在懲罰他,懲罰他在他們母子倆最需要的時候,他卻不在他們的身邊。
就算前面風波險惡,就算趟過萬水千山,就算要毀天滅地,就算要賠上他的性命,他也一定會找到他們,救出他們。
如今,蘇月回來了,真實地在他面前,在他懷里,可是,小宇呢,他們的小宇呢?
「商慕炎……」蘇月在他的懷里緩緩抬起頭,看著他。
這也是這個女人自進來到現在,第一次看他,她緩慢地輕聲開口,「蕊娘被刺瞎了眼楮、廢了胳膊,春紅死了,柳綠也死了,紫蘇、翠竹都死了,我眼睜睜看著她們一個一個那樣鮮活的生命在我面前死去,卻無能無力,商慕炎,你知道那種感覺嗎?」
她凝著他,一瞬不瞬地凝著他,眸底深處傾散出來的恐懼和絕望毫不掩飾。
仿佛此時的她還在經歷,還在經歷著那夜的傷和痛,生死和別離。
「蘇月…….」
商慕炎顫抖地看著她,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他第一次發現,除了喊她的名字,自己找不到任何語言。
商慕炎,你知道那種感覺嗎?
他如何不知道,他當然知道,就像他看著滿屋鮮血,滿地慘烈時,他的感覺一樣,他絕望地想,如果可以,他寧願承受的人是他,他寧願承受這一切的人是他!!
「那個人還要殺了白嫣……」懷中,蘇月還在幽幽繼續,眼神飄渺沉痛,似是在回憶當場。
商慕炎很想阻止她,不忍心她再經歷一遍那時那痛,但是,又不忍心打斷她有些失控的傾訴,記憶中的她,再傷再痛,總是自己默默背、自己默默扛,留給別人的一直是個倔強的模樣,很少像現在這樣,此時的她,脆弱無助得就像是個孩子。
他知道,她,已然處在崩潰的邊緣。
「商慕炎,你听說過人的潛能嗎?」她忽然又轉眸看著他。
商慕炎一怔,她又接著道︰「當時的我一絲力氣都沒有,連手指頭彎曲的力氣都沒有,但是,我卻殺死了那個人,當時,我手邊什麼都沒有,而她要殺了白嫣,我模到了蕊娘替我接生用的剪刀……」
她語無倫次地說著,商慕炎想起了那個俯趴在白嫣身上的婦人,婦人的後頸上,一剪致命。
那是甩上去的,那必須是用了強力才有的效果。
這便是她說的人的潛能嗎?
雙手輕輕捧起她的臉,商慕炎顫抖地吻上她的鼻翼唇角。
他想跟她說,傻瓜,什麼人的潛能,不過是拼盡全力、不顧生死罷了。
卻終是沒有說。
他知道,她痛,他何嘗不痛!
都是他不好!
如果那夜他在谷里,她又怎會經歷這些?
那個時候他在哪里?
他在趕往去救洋兒的路上。
而洋兒的娘又做了什麼?
他瞳孔一斂,溫熱的唇瓣從她略帶涼意的臉上離開,並緩緩松了手臂,放開了她,他再次朝瞎婆婆走過去。
此時的瞎婆婆已被舒思洋從地上扶起,站在那里,唇角一抹殷紅刺目。
見商慕炎俊臉冷沉,眉眼之間盡是狠厲殺戮,舒思洋一驚,本能地上前一步,擋在了瞎婆婆的面前。
「請爺看在我娘也是為了救姐姐的份上原諒她這一次,以後她再也不敢了。」
「以後?」
商慕炎冷笑,腳步不停。
「以後,小宇會回來嗎?」
瞎婆婆眸光微閃,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終是沒有說出來。
男人的話還在繼續,「以後,蕊娘的眼楮會好嗎?胳膊會接上嗎?春紅柳綠、紫蘇翠竹會重新活過來嗎?還有張安,至今昏迷不醒。」
還有那個女人,她懷上孩子是那麼的不容易,以後還能不能再有也是個未知數。
「沒有以後!」他斬釘截鐵,冷聲篤定,在舒思洋面前頓住腳步,他薄唇輕啟,「讓開!」
舒思洋急了,「爺,我娘她也是救姐姐心切,所以…….」
「所以,你姐姐的命就是命,別人的命就不是命。」男人輕聲將她的話打斷,涼薄地冷笑。
舒思洋忽的就紅了眼眶。
雖然她也沒有想到她娘會真的劫了蘇月的孩子,取了其心頭血,但是,事實就擺在眼前,一直躺在寒玉床上的那個女人醒了,如今就真實地站在他們面前,不是嗎。
在刑場,這個男人就這樣離開,她本就一肚子委屈,如今某人又醒了,而且見他還這樣,心中更是禁不住就惱了。
「爺何必要這樣說姐姐,爺不要忘了,姐姐為何會變成這個樣子?她還不是為了救爺,才落得這樣的昏睡的下場,如今,我娘也是為了救她,爺卻要殺了我娘是嗎?」
商慕炎眸光一斂,忽而,就低低笑了,笑得自嘲,笑得蒼涼。
「是!的確你姐姐救了本王,雖然,那一場相救本王事先並不知情,也並非本王所願,但是,畢竟是她舍身相救,本王感激她!本王也早就承諾過你們,會盡一切努力救醒她。」
「這些年,本王也一直在努力尋找著那些藥,救命之恩,本王一刻也不曾忘,本王甚至冒著生命危險去換血玲瓏,去偷靈珠,雖然最後血玲瓏為了救蘇月給蘇月吃了,但是,本王告訴過你們,世上還有血玲瓏,你們急什麼?本王警告過你們,蘇月和孩子,你們誰也不能動,誰也不能!」
說到最後,他幾乎是嘶吼出聲。
睨著他的樣子,舒思洋心頭一跳,又慌又亂,可事到如今,卻也只能強自鎮定,「那現在爺想怎麼樣?如果爺真的要恩將仇報,殺了我娘,就請爺先殺了洋兒!」
「恩將仇報?」商慕炎嗤然一笑,下一瞬,又猛地笑容一斂,「好!一碼歸一碼,那我們就恩怨分明,婆婆必須死,必須給小宇以及那些死去的人償命,至于你,如果你想要陪她,本王也定會成全你!而本王欠舒思倩的,本王將自己的命還給她便是!」所有人一震,舒思洋瞬間煞白了臉。
他說什麼?
他說,如果她想死,他也定會成全她是嗎?他說,他欠她們的,他願意拿命還給她們是嗎?
就為了給此刻站在那里正冷眼看著這一切的那個女人一個交代是嗎?
好,不就是死嗎?
大家一起死,挺好!
孩紙們,今天就五千哈,明天萬字~~╭(╯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