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苦惱的時候,孫良棟滿臉冒著紅光,大踏步的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喊,顯是出了什麼要緊的大事。
「又在慌什麼?孫良棟,你這家伙,能不能穩住,沉住氣……嗯?」
「能!」
孫良棟猛然答一聲,然後就坐在張守仁對面的椅子上,開始一口接一口的大喘氣。
整個屋子里就剩下這廝拉風箱般的喘氣聲,等他喘了十幾聲後,張守仁終于忍耐不住,笑罵道︰「混帳東西,快說罷!」
所有的部下,也就是林文遠和孫良棟幾個敢和張守仁開開無傷大雅的玩笑,林文遠是張守仁的大舅哥,彼此親戚關系,這不消多說。
孫良棟這廝純粹是敢于犯渾,所以真是天生的膽大包天。對張守仁,親丁們是又愛又敬又懼,而且,多數人是懼比敬多,敬又比愛多。
畢竟全是大老爺們,而且關鍵是張守仁在訓練時可是六親不認,就連林文遠這樣的大舅哥也曾經每天挨打,最終鬧的林雲娘曾經和張守仁討論過,能不能不要叫她哥每天趴著睡覺。但是,可能是林雲娘沒有正式進門,吹的風還不是枕頭風,所以說的話也歸于無效,林文遠每天還是被打,然後趴在床上哎喲不停,弄的林雲娘氣的牙齒癢癢,可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在可能影響到生死存亡的大是大非問題上,張守仁還是蠻能堅持立場的……當然,代價就是林雲娘那段時間見了他,每次都贈送白衛生球……
這樣所有人都是被他訓怕了,也打怕了,當然他對士兵一視同仁,十分關心,甚至關心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所以不管怎麼訓斥或是痛打,士兵對他的敬愛到也是與日俱增,不必擔心有嘩變的危險。
「大人,鹽場今天出鹽,鐘顯那廝叫我來問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什麼,出鹽啦?」
雖然計算日子,張守仁也知道出鹽的時間就是在這一兩天內,但是一听說果然是出鹽了,當即就是火燒一樣的跳了起來。
「喲喲喲,大人,不要這麼……」
「你小子找死是吧?」
張守仁橫眉立目,孫良棟立刻也是軟了,當下便是笑道︰「知道大人高興,才和大人說笑,不然的話,殺了下官也不敢啊。」
「你敢的事多了!」
張守仁抓起掛在牆角的外袍,就要出門。
最近天氣熱了,農歷五月就是後世的公歷六月中下旬了,天氣已經是正經的夏天的天氣,不過這時代沒有熱島效應,浮山又是緊靠在海邊,海風陣陣吹過來,倒也沒有怎麼覺得炎熱。
不過就算如此,外袍也是穿不住了,其實有錢人這個天氣已經換成紗做的外衣,里面再穿一層薄薄的綢內衣,這樣又清涼,好的綢子還吸汗,所以穿起來十分舒服。
張守仁賺的錢,怕是一天換十身衣服也夠使的,不過他暫且也顧不上這些事,張貴能幫他把庭院打掃干淨,每天三餐做好就已經是不錯了,再指望多的,也是顧不上。
要說起來,他也是有意清苦一些,畢竟浮山這里窮的太久,大家都是小人乍富,所以都是藏富于私宅,沒有幾個軍戶願意把賺的銀子拿出來花的。
除非是在這里訓練,每天都是魚肉米面吃著,回家之後,這些一個月賺一兩五外加糧食的人一樣吃粗糧,只是以前可能是吃糠和野菜多,雜糧兌的少,現在是雜糧吃的多,還兌上一點精糧,所有的進步之處也就是在此了。
他們每個月賺一兩五的餉銀,然後家里煮鹽還有一部份收入,平均下來三四兩一個月是有的,但這筆錢到現在為止,反正張守仁沒瞧著哪家哪戶在用。
所有人都有一個夢想,那就是攢錢買地。
和後世人攢錢買房一樣,明朝的人不論是文武貴賤,商民士紳,總之有錢的第一個想頭,就是買地。
皇帝有皇莊,貴戚們也有莊園,普通的文官也是大肆兼並。嘉靖時的閣老徐階就兼並了二十萬畝,或是有一說是四十萬畝的土地……這個數字,在寸土寸金的松江,也就是後世的上海地區,簡直就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數字。
當然,這是和明朝稅收制度有關,把土地寄托在閣老名下,孝敬一部份給閣老家,然後國家的稅就能抗過去,或是拖欠,拖的時間久了,就成了壞帳,朝廷每隔幾十年就會勾銷一次壞帳,這是承認錢要不上來就不要了……這種思路當然也不能說是錯的,朝廷畢竟要體面,不能和小民爭利,況且如果真的是有人交不上來呢?
總不能官逼民反是不是?
所以隔幾十年免一次賦稅,這就等于變相勉勵人民抗稅或是拖欠稅收不交,因為反正交了的才傻,你辛辛苦苦種田產的糧食,忍著收割時被糧商壓價的痛苦賣掉,然後用低價賣糧的銀子來交賦稅,等青黃不接的時候用典當衣服的錢高價買進糧食來養活自己,然後那些把田地寄托在士紳那里的人可以抗稅不交,時間久了,誰老老實實交稅誰就是天字第一號的傻瓜!
這也是明朝末年,耕地數字比明初加了近一倍,但米和麥子的稅收反而直線下降的重要原因之一。
稅不重,地價也是越來越高,就算是在這亂世之中,稍微能喘口氣的地方,土地交易也沒有停止過。
這也是沒有辦法,誰叫中國人就是一個天生的農耕民族,沒有土地就沒有主心骨,就意味著是沒有根的浮萍,非得有一塊地了,才能成為家,才能養妻活兒,延續家族。
對這種情形,張守仁暫且也無法可想。他自己這里就現成有兩個人在勸他也買地,一個是老管家張貴,天天念叨,看到張守仁大捧大捧的用銀子,老張貴頭發都又急白了不少根。
另外一個則是小家碧玉的雲娘,寥寥無幾的幾次會面,小姑娘也是勸他置產,不要把銀子隨便花費了。
按當時的標準,這小姑娘也算是賢妻了,不過每次說這個,張守仁也只能模著鼻子苦笑。
這等事,解釋是說不清楚的,唯有一步一步的帶著眾人前行,而不是指望用說服的辦法來解決。
張守仁刻薄自儉,原因很多,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更受全堡甚至是整個浮山所的軍戶們的愛戴。
這樣的上司,用日進斗金來形容一點也不夸張,但每日的開銷,卻是和軍戶相差不多,也就強點有限。
賺得的錢,全用在本堡和全所上下,人心都是肉長的,誰能不感念至深?
現在的長袍,還是去年得官時做的,用的料子也一般,夏天穿著也是嫌厚了,所以在屋子里他就把衣袍月兌下來。
此時一披上,自是覺得熱了,不過張過仁沒有說什麼,只是看了孫良棟一眼,笑道︰「快走吧,估計不少人都跑過去了。」
「嗯,是的,大人。」
孫良棟也是把張守仁披衣的細節看的很清楚,看到張守仁一皺眉後又松開,然後行若無事穿上衣袍,又把每個紐扣都全部系上,一絲不苟的弄好了才出門。
除了紐扣,還有腰間的皮帶,腳上的生牛皮靴子,腰間懸掛的腰刀,都是要把這些東西,包括寫著職屬都司和職位的腰牌也掛在每天懸掛的地方,把所有細節整理好之後,這才大步而行。
在看到張守仁因為嫌衣服料子厚而覺得熱的時候,孫良棟突然鼻子一酸,差點就哭出來。
他以前就是一個破落戶,家里早早就敗了,爹死娘亡,姥姥不親,舅舅不愛,反正就這麼在堡里和所城亂晃,有吃便吃,無吃便餓著。
好歹比內陸強的就是在海邊,餓極了還有牡蠣什麼的墊饑,抓條海魚烤一下也能打打牙祭,至于鹽也不用買,窮極了還能拖口鍋煮幾天鹽救救窮……以前就是過的這種日子,他以為這一生就是這麼浪蕩過了,女人孩子什麼的也想也不必想,孫良棟是打定主意,預備自己要拋尸荒野了。
誰料百戶官張大人橫空出世,突然一下子就變的這麼英明神武,原有的毛病是一點兒也看不到了,現在的大人,日進斗金,卻是舍不得在自己身上花一文,想想自己得了錢之後的模樣,真的是愧疚的想一頭撞死!
張守仁倒沒想到,自己一個小小的動作,竟然引的這個忠勇強悍的部下動了如此的情腸……其實他倒不是這點衣服錢也省,實在是沒那功夫罷了。
「大人,前幾天黃大姑到我家里,給我說了門親。」
「咦?你小子還有人瞧的上?」
「哎呀,大人你說的什麼話啊……」
「好吧,是哪家的?」
「是東山堡西頭姓孫的那家,人很本份,以前我經常走她家過,瞧著她在井邊洗衣服,當時想,要是能娶這樣的妹子就不錯啦……不過當時我自己也知道,那是做夢來著。」
「嗯,現在你是配得上人家了,好吧,你和我說這個是什麼意思?要我準你的婚假?這倒不必啊,有規矩的嘛,婚假十天,隨你怎麼折騰去。」
「倒不是這個,我是想請大人當男方的大媒,沒有正經的媒人,就請個媒姑婆去,人家會嫌不恭敬!」
「這樣啊……我考慮一下再說吧,你小子,平時拿我不恭敬的時候就忘了?」
「哎呀,大人,下官知道錯了啊!」
「好吧,到時候再說吧……」
「嘿嘿,謝謝大人!」
在孫良棟蕩的笑聲中,整個張家堡的人都是陸續出來,跟在張守仁的腳步之後,向著海邊的鹽田快步趕將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