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事後的角度來說,發生在崇禎十一年六月間的這一場炮戰實在是乏善可陳。
海盜一方運氣太差,最高指揮官一照面就掛了,于是瞬間失去有效指揮。當然,就算陳三活著,指揮能力有多高也是一件值得懷疑的事,但無論如何,壞指揮也比沒指揮好,陳三一死,整個船隊亂成一團,各船打來請示的信號,這邊卻是沒有回復……陳三死後,旗艦也是亂成一團糟了。
而在岸防一方,火炮打的實在也是夠差。
雖然發射頻率確實不低,做為當時的青銅炮來說,管退技術為零,復位只能是用沙包,調整炮位是用木塊,炮手們也沒有精確測具的能力……就算是張守仁教導過,現在的這些炮手也是完全不夠格不達標的。
岸防火炮一直是轟隆隆的在打,但除了神奇的第一發之外,能落在海盜船上的寥寥無已,偶爾能擊中目標的,一兩顆炮彈帶來的傷害是微乎其微的。
現在浮山營這邊還沒有發展出鏈彈或霰彈,無論是對艦船的建築或是人員的殺傷都是令人失望,實心炮彈除非是打中儲存火藥的地方用高熱引起爆炸,否則的話,只是在船身上打出一個個能修補的大洞而已。
一直到兩百年後,風帆戰艦的對決都是可能曠日持久令人厭倦的,一場海戰打上幾千發炮彈只擊沉幾艘船的事也不是沒有,裝著過百門火炮的大戰艦互相追擊幾天甚至幾個月,打上無數次炮戰最終還得靠接舷戰肉搏來解決勝負的事也是有過,所以現在這種時候,火炮對戰艦來說當然是制敵利器,但如果使用者不是那麼優秀的話,可能作用也沒有想象的那麼大。
「唉,怎麼就打不中。」
在離岸最近的一處墩堡之中,張世福也是站在第三層的頂端,月色很好,海上的戰艦也很大,就是一個個看著很近很大的目標,而且海盜們一團混亂,戰艦來回移動,卻始張不能月兌離火炮覆蓋的範圍之內。
可就算如此,大多數的轟擊都是徒勞無功,根本沒有用處。
張世福額頭上汗氣蒸騰,原本戴在頭上的大笠帽被取了下來當扇子使,他一邊指揮,一邊就用扇子使勁的扇風,但越扇越是焦燥,前心後背的衣服都很快被汗水濕透了。
有人勸慰他道︰「總旗,大人早就說過,火炮恐怕就是阻嚇,想真正立功,還不到時候。」
「話雖如此。」張世福悶聲答道︰「這樣打法,浪費炮彈還是小事,萬一這些混帳回過神來,恐怕我們就危險了。」
說著又是恨聲道︰「錢文路這混帳東西,怎麼還沒有出來?」
說話間,情形就是有了變化。
原本是炮聲隆隆,互相打的熱鬧,浮山這邊的炮彈多半落空,海盜倉促還擊的炮彈也是飛的不知去向。
大家打的熱鬧,海面上卻是沒有什麼變化,在月色下,可以看到海面十分平靜,潮水只是在到了岸邊時才涌起尺把高的小浪花來,浮山這邊將來就是天然良港的所在,平素里風浪就不大,只有到了深冬時有時海面狂風大作,浮山這邊才會受到一些影響,平常時節,這方圓幾十里的海域上風平浪靜,如果不是鬧海盜的話,光是打魚捉蝦,海邊的軍戶們就能過的很不錯了。
但突如其來的,在西邊的海面上,就是浮現出了無數條小船。
數目之多,簡直是數不勝數。
張世福往墩堡牆壁上重重一捶,雖然疼的齜牙咧嘴,卻是大笑出聲︰「錢文路這廝可算是趕上來了!」
岸防火炮在這一次海戰中,不過就是個輔助的角色,雖然在未來的浮山,火炮絕對是各兵種中的寵兒,有時候地位甚至排在火銃手之上,但在此時,這個兵種還只是個新生兒,正在蹣跚學步,初試啼聲,還遠沒有到它成熟並且發揮
「不好!」
在張世福擊牆大笑的同時,也是有不少海盜發覺了從上風頭下來的小船麼。
胡得海滿頭大汗,用不可思議的眼神掃視著海面,喃喃道︰「這些軍戶怎麼有這種膽子?他們駕小船來,難道也是知道……」
話未說完,便是已經有海盜嘶聲叫喊起來︰「火船,是火船!」
「完了!」
胡得海面色灰敗,幾乎要站立不住。
火船戰術,也是前幾年鄭家在南中國海打敗荷蘭戰艦的利器。當時的中國造船技術已經是落後世界了,特別是在戰艦的制造上,火炮的鑄造和使用上,都是遠遠落後于西方。
當歐洲白人開著幾百噸的戰艦,每船裝著最少四五十門火炮的時候,中國海盜的戰船最多是二百到三百噸的噸位,而且在船身及船帆的設計和使用上十分落後,唯一的優勢和長處就是隆慶和萬歷年間大開海以來,下海貿易成為東南沿海致富的主流手段,所以不缺乏優秀的水手,當然,有開著炮艦做戰經驗的船長也是寥寥無已。
在與西方戰艦的對決中,中國海盜的戰船火炮數字只是人家的十分之一,指揮上也遠遠不及,戰艦的速度和閃避性能也遠遠不如。
鄭家能夠克敵致勝,靠的就是火船戰術。
當時的風帆戰艦轉動不靈,哪怕是最好的戰船也不可能做到後來蒸汽時代的那些迅速快捷的閃避動作。
在洋面上,如果是順著風和洋流而下,再好的戰艦也躲避不及。
在幾次大海戰中,鄭家的炮船被打的灰頭土臉,但最後的勝利卻是鄭芝龍的。他所用的,就是火船順風而下,在船頭裝上大量的易燃物品,然後用撓鉤把敵船勾住,引火燃燒甚至是爆炸,這樣一來,雖然小船是肯定保不住了,但是在爆炸和燃燒之前水手都跳水逃走,損失一只小船換一艘幾百噸位的大戰艦,這生意怎麼看都是歐洲佬虧了。
這種戰術,打的荷蘭人灰頭土臉,連接慘敗,後來鄭成功收復台灣與荷蘭人戰艦的對決中,也是使用了火船戰術。
當然,那時候鄭成功財大氣粗,鄭家艦隊也是有相當多的大船,和鄭芝龍草創事業時的情形遠遠不同了。
眼前這一伙海盜雖是混跡北方的,不過常年在海上,也有一些人到過南方,象胡得海這樣的有經驗的海盜一看到是大量小船順流而下,立時就是知道了這些軍戶的戰術就是傳說中的火船戰術,因為小船低矮,就算是軍戶有膽氣搞跳幫戰,彼此不對稱的話,也實在是太困難了一些。
「他們是怎麼知道這種辦法的?」
在扒著船舷跳水之前,老海盜胡得海一腦門子的官司,怎麼也是想不通,平時連下海打漁都是小心翼翼的沿海軍戶們,怎麼就知道南方大海盜對付歐洲戰艦的這種火船戰法?
當看到大量的小船已經點燃引火物,明亮的船體在月色下的大海海面上猶如一只只閃著亮光的螢火蟲,星星點點,份外艷麗,但海盜們可是沒有心情欣賞這樣的場景,等看到小船的數量和算了算流速風速之後,有經驗的海盜已經在跳水了。
無可閃避,根本就躲不及,唯有跳水一種辦法可想。
就算有船只能閃過去,但火船後頭又是大量的載人的小船,小船再小可是架不住太多了,螞蟻多了都能咬死大象,留在船上,人家咬著刀一沖上來,留在船上的第一時間肯定就被劈死了。
聰明人在這個時候都是選擇先跳水再說,總有僥幸月兌離危險的機會。
游到岸上,和大部隊匯合,到時候再來報一箭之仇。
當然,有這種想法的海盜也是不知道,此時他們的主力已經在火銃和長槍的清剿下一敗涂地,正在滿山遍野的逃命呢。
眼看著海面上下餃子一般的熱鬧,站在一艘小船上的錢文路笑的嘴都合不攏了。
這一次跟在他身邊的浮山營將士只有不到四十人,但跟隨前來的各堡軍戶,包括靈山衛的沿海軍戶就有過千人。
光是動員的船只就有三百多艘,其中還有一些能裝載三四十人的大船。
一听說是張守仁動員打海盜,這些被欺負了不少年的軍戶都是踴躍報名,岸上有浮山營,墩堡中有火炮,他們只是來撿現成便宜,沿海軍戶,被海盜禍害過的不知道有多少,一聲號令,自是從者如雲。
海邊衛所,別的可能沒有,能駕船出海的軍戶,卻是要多少有多少,能在海上打漁的中小型漁船,也是要多少有多少。
這些年來,海盜越鬧越厲害,出海打魚的危險性也是越來越大,被海盜搶劫的軍戶也是越來越多,眾人也是想借此機會,徹底消除掉海盜威脅,以後也好過幾天太平日子。
此時火船順流而下,最前頭的幾艘已經撞上了海盜的大船,小船緊緊咬在大船的船身上,沒過一會兒,烈火就順著大船的船身直攀而上,將整條大船也包圍在烈焰之中。
海船下海,用的大木頭最少要暴曬兩年以上,不然的話下海幾個月就泡散了。
干透了的木頭才能用來造船,所以一經烈火,幾乎是眨眼間就燒了起來。
眼看著幾艘大船被燒著,所有人都是哈哈大笑,心中只覺得十分痛快,這種滋味,就是復仇與勝利混雜,叫人如飲醇酒,不醉自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