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說張守仁知道鄭家的生意,鄭十一還稍覺愕然。
畢竟眼前這位是二十來歲的北方武將,在當時信息不發達的情況下,知道天下大勢,並且對各方豪強心知肚明的一般是比較關心時事的文官和士紳,他們有觀閱邸報的機會,並且會細心研判,而武將在這方面就差的多了。
一般來說,張守仁是不該知道南方軍鎮的底細才是。
不過鄭十一抬頭看一下眼前這位面帶神秘微笑的武將,決心還是不要挑戰張守仁的耐心為佳。他老老實實的接著道︰「大人,家兄的生意做的雖大,但局限在南方,也是局限在幾樣貨物上。」
張守仁點頭一笑,接道︰「精致瓷器,生絲、絲綢、茶。」
「是的!」
這一次鄭十一徹底明白過來,眼前這位年輕的將爺真的不是能糊弄的主,顯然對方是真的對南方情形了解至深,說的十分內行。
當下態度便更加恭謹,連忙又道︰「這幾宗貨雖然來錢,比如生絲,一船到倭國,半船銀子回來。但現在西夷船只甚多,又是炮艦商船混雜,呂宋等地,已經是人家的地盤。家兄時刻擔憂,也不知道這生意還能做多久。」
南方巨盜在戰略上還是有點未雨綢繆的意思,十幾年前,廣東大海盜李旦曾經率數萬之眾去攻打巴達維亞,不過在堅城之下受挫,損失甚眾。
鄭芝龍則趕走荷蘭人,佔據澎湖,對盤踞在台南的荷蘭人警惕心也很高。
不過現在歐洲人在南洋的實力越來越強,鄭芝龍肯定也時刻感覺到威脅,開闢北方航線,並且在商品上多元化,這個海上大雄有這種考量,這是一點也不奇怪的事。
一听到鄭十一這話,張守仁心中就是明白,眼前這位,說的是實情,並不是為了乞活而胡說八道騙他。
當下便是頷首笑道︰「令兄稱雄海上,吾甚敬服之。那麼,他派你前來,到底有什麼打算?」
鄭芝龍的打算是叫鄭十一來收服北方群盜,最好是找個機會叫他們招安,然後找個基地,由鄭家暗中收編,接著改變北方海盜小打小鬧的做法,把北方航線也掌握在手中。
這個打算現在是不必談了,北方海盜幾近全滅,剩下的小股海盜幾乎不值一提,而眼前這位年輕大人雄心勃勃,也是能力出眾的人物,這一點,鄭十一看的非常清楚。
他是常伴在鄭芝龍身邊的人,眼前這位將軍,眼神炯然有神,決斷異常的果決,能帶出今晚看到的強兵,手腕也不必提了,再加上有浮山這一塊基地,經營也是十分得法……鄭十一已經知道,引動即墨營游擊將軍秦增壽暗中和海盜合作前來的鉺就是膠東鹽利。
眼前這位年輕的大人手中掌握著大半個萊州府的私鹽銷售,同時听說還有更多的鹽生產出來,一年賺取的利潤十分可觀,有這種手腕的將軍,自然也是人中龍鳳,眼下是不如自家大哥,將來成就,也是不可限量。
于是也不必多想,當下就是恭聲答道︰「家兄派在下前來,就是打算開闢北方商道。北方的東珠,毛皮,人參等物,是南方沒有的特產,如果能夠有位豪強坐鎮北方,收取貨物與家兄貿易,想來利必不薄,一年數十萬金,唾手可得!」
這算是一個折衷的辦法,鄭家暫且不插手北方的事,但算是張守仁北方貨物在南方的總代理。同時,這個說法也是先限制了張守仁經營海上,立刻插手南方的手腳,倉促之間,有這種湯水不漏的提議,眼前這鄭十一,實在是一個經營交涉的人才。
「此事我不能立刻答應,容我考慮一下再說。」
將領經商在明朝實在不算什麼大事了,山東總兵丘磊就有幾家大商行,強取豪奪,在山東購置了大量的土地。
劉澤清不僅經商,還派兵假扮響馬強盜,到處搶劫,並且在曹州一帶收取保護費,養了兩萬多兵。
最早是毛文龍在皮島,因為朝廷給的軍餉實在不足,毛大帥就在皮島經營土產生意,把鹿皮貂皮和人參賣給南方過來的商人,甚至賣到朝鮮倒賣給日本人,毛大帥的生意做的風生水起,支撐了東江鎮在遼南遼中一帶的攻勢,並且養活了幾十萬難民。
有這些前賢在,張守仁其實已經意動,但這件事其中有一些關節十分要緊,他還要仔細考慮一下。
做生意嘛,講究的是實力對等。
在陸上,鄭芝龍現在雖然兵強馬壯,張守仁也不懼他。浮山營馬上就要擴編,要招募大量的英雄好漢加入其中,在他的訓練之下,最多半年,就有一支五千人的強兵訓練出來。
鄭芝龍的那種陸師,在他面前,就是渣渣。
但在海上,他的實力就是差的太遠,就是一個零字。怎麼突破這個零,好生經營到與鄭家平起平坐,甚至有超出的可能,這件事,真的是要好好謀劃一下才行。
「你隨我回去,我們慢慢商量了再說。」
既然有所決斷,鄭十一和他的隨從當然就不必再殺,張守仁話一出口,連同鄭十一在內,所有能活命的海盜都是長出了一口氣。
那邊海灘上的斬殺也是到了盡頭,大串的海盜首級被捆在一起,拎了起來。
剛剛表情各異的海盜現在都是一副神情,都是面色猙獰。
鮮血順著斬斷的脖頸滴落下來,空氣中彌漫著強烈的血腥味道。
一直跟在張守仁身邊的鐘顯已經吐了再吐,此時渾身酸軟,不得已張守仁叫人找來一匹騾子,叫這個還有責任在身的文吏趴著騎在上頭。
「走吧。」看到興奮中帶著疲憊的士兵,還有挺胸凸肚,來回巡走的各級武官,張守仁神態輕松的笑了笑︰「回浮山所城。」
「是,大人!」
所有人都昂起胸,不論是什麼表情,或是什麼身份,都是大聲應答起來。
……
……
黎明時分,月光的作用變小了,天色更黑了一些,不過沿途所過,到處都是燈火通明。
也不知道有多少松明火把,還有隔幾百步就燒起的大火堆。
盛夏時節,到處都有樹枝,隨便折一些下來,就夠燒上一會了。
在浮山營兵經過的時候,也有大隊軍戶男子跟隨著,大家手中都是拿著兵器,或是有膽大的也提著海盜的人頭,一邊走,一邊在手中晃悠著。
也可以在沿途看到有不少沒頭的尸體趴著,四周還有狗在嗅聞著,不過又被主人給趕走了。
這些尸體,要留到明天天亮再收拾掩埋了。
等趕到浮山城下時候,東方的天際已經露出微光,火光和黎明的光線相加,天地之間,有一抹奇異的色彩出來。
營兵們和普通的軍戶們已經混雜在一起,彼此吹噓著昨夜的表現。當然,主要是營兵在吹,軍戶們在听,除了少數親手殺掉海盜的幸運兒能跟上兩句之外,大多數軍戶對營兵們都是露出敬畏的表情。
大家出身都是軍戶子弟,但現在營兵們的表現已經是遠遠超過普通的軍戶,大家的距離拉的實在是有點兒大了。
在城門處,張守仁召開了臨時的軍事會議。
所有的隊官齊集一堂,當然,除了鎮守浮山老營的張世福和錢文路之外。
每個隊官都是喜笑形于顏色,黃二和孫良棟幾個不老成的,嘴都笑咧了,彼此都是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說笑個不停。
「全體肅立!」
總算是張世強把首級數點清了,趕來匯報。一見他過來,王雲峰就大叫一聲,接著所有的武官都是停止說笑,「啪」的一聲之後,全部是立正姿式,肅立當場。
在一邊旁觀的劉景曜和葉曙青等人都是嚇了一跳,他們也是在說笑談話,等著匯報戰果,結果眼睜睜看著一群嘻笑狀態的武官從放松狀態到昂首肅立,這樣的反差,確實是有點兒大。
劉景曜今晚也不知道是第幾次感慨了,不過看到眼前情形後,他還是忍不住嘆息道︰「國華帶兵之手段,神鬼莫測也。」
「老夫一生戎馬,也是初見有如此部勒手段。」
葉曙青此時也不再吝惜他對張守仁的贊美,盡管剛到浮山時,他對張守仁的年輕冒進十分的不歡喜。
「稟兵備大人,大人,」張世強現在沉穩有致,頗有一個合格的坐營官的風範,他先向劉景曜打了一個招呼,然後又向張守仁沉聲稟道︰「大人,我部三死五十七傷,斬首一千三百五十一級,奪得刀四百余柄,斧、長刀、長槍、虎槍、神機三百五十作支,圓盾一百二十面,長盾七十五面……」
听到張世強的話,原本也是有點志得意滿的張守仁也是變了臉色,他對著張世強問道︰「怎麼,有三個弟兄戰死?」
「是的,」張世強原本也是一臉春風,此時面色也轉為凝重,他沉聲道︰「傷的不重,但流血不止,柳老頭也是想盡了辦法,不過血一下子就放空了,人就象個面口袋一下子就空了下來……」
「嗯,我明白了。」
張守仁一听就明白了,戰死的這幾個,想必是受了海盜投擲或是垂死拼斗時的劃傷,但不幸劃中了大動脈,不論是在此時還是在後世,幾乎都是不可救治的了。
在後世時曾經經歷過戰友的離去,在今世還是第一次,一時間,這個在眾人眼中虎虎生威的猛將,也是有點兒神色黯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