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老先生,底下的事還要看嗎?」
天黑之後,黃道周一行和張守仁一伙並做一處,大家一起從茶亭潛了回來。
鎮上已經是雞飛狗跳,到處都是提著燈籠踹門踢戶的衙差們,狗叫聲,人吼聲,孩童和女人的哭泣聲,亂成一團,整個方下鎮,一下子就從富裕安寧的集鎮,變成了一座人間地獄般的地方。
「這樣的情形,咱們方下隔一陣子就發生一次。」
茶亭老板熟悉地形,也是被張守仁雇請了來,看著眼前情形,這個姓王的老板神色黯然,對著張守仁低聲道︰「不瞞東主說,咱以前就是個爐首,底下二百來號人,一年出十萬斤鐵,家境也是小康,後來各處鐵廠漸漸倒閉,礦監都被皇上召回去,鐵礦之利就歸了地方士紳,這些人可比皇家還要狠,以前是瓜分,現在直接就是明搶了。咱這爐首當不起了,只能散了爐,各自謀生。」
「王老實你居然還是個爐首?」
張守仁也是有點意外,不過回想一下,從剛剛對答時這個茶亭老板對鎮上和礦上的事如數家珍的情形來看,說自己是個爐首倒也並不奇怪。
「是啊,」茶亭老板淒然一笑,答道︰「可惜現在只能賣大碗茶啦,一天賺幾十個銅子,將就糊口吧。」
報信的人回來,黃道周也是沒功夫盤查張守仁一伙的底細,他的面子摔了個粉碎,也是急著找回來。
天黑之後,大家悄悄模到鎮子邊上,張守仁給了這王老實五兩白銀,這個本地土著熟門熟路,把大家帶到一個土坡之上,隔著不到二百步,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鎮子里頭的情形。
「拿我的帖子……」看到這些如狼似虎的差役破門而入,把一家老小拖到街面上,大聲斥罵,或是當街鞭打,鬧的全鎮都是雞飛狗跳,如同進了響馬一般,黃道周氣的面如金紙,當下便是道︰「不,我要親自去見萊蕪縣的知縣!」
「當,當當當,當當……」
他話音未落,鎮子中間就是听到一陣急切的鳴鑼聲響,接著就看到綠呢四人抬轎子在鎮子中央抬過來,虎頭回避牌正是打的萊蕪知縣的儀仗。
「這是?」
黃道周目瞪口呆,一時竟是不相信自己的眼楮。不過當他看到萊蕪知縣彎腰從轎子里出來,然後縣丞,典吏等一群官吏圍攏上去,接著就是一些方下鎮的士紳們也湊上前來,隱隱約約的,能听到這些官員吏員們的說笑聲。
與此同時,鎮上差役們抓人打人的聲音也是不絕于耳,和這些官吏們的說笑聲混雜在一處,還真是有一種叫人說不出來的感覺。
「黃老先生,你的帖子怕是無用了。」
張守仁神色輕松,聲音卻是無比冷峻,眼前情形,當然是叫他感覺十分的憤怒。
「唉!」
面對張守仁的話,黃道周也只能付諸一嘆而已。
他雖然是腐儒一個,不過並不是蠢的不可救藥,真的愚笨,也到不了現在的這種地位。事實擺在眼前,這萊蕪縣令就在這里,自己的帖子還有什麼用,自是不言自明。
就算現在人家再次給他面子,但自己總不能一輩子賴在這個鎮子不走了,待他走後,人家該如何還是如何,他又有什麼辦法?
先是長嘆一聲,黃道周面色也是十分難看︰「吏治如此,實在是君上失德所致。」
這也能攀扯到皇帝失德,張守仁也是服氣了。
想了一想,便是對黃道周道︰「老先生繼續南行,在下要告退了。原本是想到萊蕪販點鐵,有點小生發,現在這樣子,在下是無論如何也不敢了。」
「唔,也只能如此。回鄉之後,本官會拜書當朝大佬,痛治萊蕪一地的官吏!」
「老先生大可不必如此,」張守仁微笑道︰「萊蕪縣吞不下這麼多的好處,上頭的州府,以及山東布政司,巡撫衙門,甚至京師之中,想必都是有好處分潤的。老先生不怕皇帝,恐怕也不好得罪這麼多人吧?」
一句話說的黃道周啞口無言,他已經不是科道官,沒有建言權,而且也不是御史,沒有糾核的權力。人家給面子就給,不給面子,他插手此事,就是更加丟人。
「唉,也只能私信說一下,成或不成,付諸天意吧。」
黃道周也是意興索然的樣子,黃門弟子,更是低頭不語。
在此事之前,黃家上下都是自我感覺良好,因為黃道周是頂撞皇帝,廷爭時犯顏直諫被貶斥的,人未出京,消息就轟傳天下,原本黃道周就有直名,現在更是天下讀書人的楷模。
出京師時,京中清流盡在城門外相送,那種場景,黃門上下都是與有榮焉。
誰知在這見鬼的萊蕪卻是被這一伙商人拉著,親眼看到如此的苛政,偏生又毫無辦法,原本的驕傲和自信,立時就是打了一個大大的折扣下來。
「黃老好走不送。」
「一路順風。」
在張守仁一伙的熱情相送中,黃道周一行也是黯然動身,與白天時看到的從容自信的模樣不同,此時的黃門上下,都是垂頭喪氣,郁郁不歡。
一路行來,這等事他們當然不是頭一回見,也肯定不是頭一回管,但事情是如此的峰回路轉,世情吏治又是如此黑暗,這倒是這些精英人物頭一次見到,給他們的震撼和打擊,自然也是非同小可。
「王哥,這是你的銀子。」
黃道周走了,張守仁弄了一大堆書,還打听到了陳臥子就是陳子龍,連陳子龍在松江府的住處都打听到了。
雖然在打听的時候,黃道周等人奇怪這商人為什麼對陳子龍這麼感興趣,但還是坦然告之,並沒有隱瞞。
得到書籍,張守仁很高興,但打听到了陳子龍的住處,張守仁心情就十分矛盾。
只能等將來再說了……
把銀子拋給王老實,張守仁一行也是往著另外一個方向離開。
他們還要去金牛山看一看實際的情形,不過,在方下鎮看到了萊蕪鐵礦實際的情形後,到不到礦山,其實意義不大了。
礦山上爐子能出多少,無非就是用工多少,用煤的渠道暢不暢,道路情形如何,在技術上,這年頭沒有蒸汽機,東方西方采礦都是大致差不離的效率,最多在排水和提練上,有一點細微的區別,但區別也不太大。
多用工人,多立高爐,修路,采煤……再多找一些熟習礦業的老手當爐首把頭,然後再提高工人待遇,產量自然就上去了。
當然,這只是設想,究竟怎麼樣,還是要到礦山去看一看才知道。
「多謝東主的賞銀。」
王老實在張守仁身後,大聲謝賞。
「不必謝,老王,咱要是來開礦煉鐵,還要找你當幫手。」
「到時再說吧,張東主好走。」
等張守仁一行離開,王老實等鎮上動靜消停了之後,才又回到自己在鎮上的家里。
礦山上的人今天被折騰的夠嗆,一直到所有爐首都答應下官府要求的數字之後,差役們這才退走,簇擁著縣令和縣丞等老爺們回縣城去了。
這個鎮子,此時就是叫人感覺一片慌亂,到處都是亂扔的東西和被打傷申吟的人。
「呸,開礦這行當,真他娘的不是人做的。」
推開自己家門,王老實也是下定決心,那一伙不知死的外地人想來開礦,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答應下來。
他家的庭院也是破敗不堪,听到進門的聲響,妻子迎了出來,雖是努力擠出笑容,但臉上是遮不住的面黃肌瘦的樣子。
這年月,所謂太平繁富都是表面的,真正養的白白胖胖的,全是那些官吏和為虎作倀的小人們,正經良善人家,都是窮苦不堪。
「今天白撿了五兩銀子……怎麼,娘又病了?」
聞到房里傳出來的藥香味道後,王老實把銀子遞給渾家,臉上高興的神情也是又退了下去。他的母親,年老多病,以前攢的銀子多是抓了藥,現在老婆孩子加一個病秧子老娘,這日子是實在難過了。
听到房中兩個孩子的讀書聲,原本對王老實是一種無上的享受,今天他的心中卻是感覺一種實實在在的諷刺。
從黃道周身上,這個本份的中年人已經感覺到深切的悲哀和無力。
皇帝身邊的文臣,天下有名的大儒,不過也就是這副模樣,實在是叫人失望。
當下跨進門去,將孩子們的書本收起來,沉著臉道︰「這書不讀也罷了,娃子們,讀成書也只是書呆子,屁事不頂。要麼就壞了良心禍害百姓,打從今日起,咱不讀了!」
「大人,咱們就看這些王八蛋,禍害百姓?」
黃道周無能為力,蕭然上路,王老實臨去時那種絕望的眼神,都是刺激著林文遠和張守仁的親衛們。
「你們說,我們怎麼辦?」
張守仁眼神中滿是笑意,反問眾人。
這麼一說,所有人都是低下頭去,沉默不語了。
黃道周這樣的天子近臣,翰林日講官都沒有辦法,咱一群軍戶,就算是五品四品,甚至是張守仁這個二品,在朝廷之中,又有誰把他們當一回事?
真要正經上奏折,朝廷不僅不會理,反而會斥責下來。武夫干政,那是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