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衙里商議事情,還算從容,隔著不遠的魏舉人府邸之中,就是另外一番景像。
魏家的親朋好友,門生故舊在膠州就很不少,听聞消息,都是第一時間趕了過來。兩個死者的同窗好友,舉人同年,還有幾個拿的上台面的家屬也是都在這魏府之中。
人太多,別的地方安排不下,只能是把平時不用的大堂正室給打了開來,搬了幾十張椅子進來,大家或坐或站,都是一臉的陰郁之色。
「姓張的欺人太甚了。」
「有兵就敢如此目無王法?」
「我大明向來以文制武,他怎麼敢!」
「告他!」
「萊州府管不了,兵備道呢?巡撫衙門?登萊巡撫不管,我們去濟南找山東巡撫。」
「巡持怕是不行,劉軍門已經說了,此事沒有明證,豈能擅疑國家節將?山東巡撫一定推托,這種事,誰會攬上身?」
「只能是到兵部打這個官司,咱們在兵部不是有人?職方司的方主事,原本就答應對付這姓張的,有這麼一件惡事,一定先罷他的官。」
「對了,叫錦衣衛下來拿人!」
大廳之中,吵的如集市一般,魏舉人的臉,也是陰晴不定,陰色陰沉的能擠下水來。
等眾人吵吵的差不多了,他才站起身來,用力以掌擊桌,憤然道︰「這一次的事,我們要裝傻充楞的裝過去,以後大家臉面何在?我等都是膠州的大世家,以前是沒把這小子瞧在眼里,現在把他當個人,他卻做出這樣的事來,真是不配為人。我看,大家分頭行動,先在膠州和萊州把風聲吹來,我等誓和這張某人周旋到底!」
「叫萊州府再下傳單。」
「濟南那邊也要活動一下。」
「丘總鎮和此人不對付,我看也能去想想辦法。」
「秦游擊要多派人手到膠州來,此時我等的安危要緊。」
魏舉人也是眾人的主心骨,膠州世家,他家有糧行米鋪布行絲行,還有過萬畝良田,門生故吏滿膠東,京師和各地都有關系,如果他家出全力和張守仁周旋,大家還是看好魏家的多。
別的不說,一旦發動起來,整個山東和登萊官場,十成有七成都會和張守仁過不去。
張守仁銀子多,魏家也不是沒錢,幾代的交情加上銀子,張守仁的錢人家就不會要了。
為一個要被斗跨的武夫得罪魏家,不值。
魏舉人此時也是當眾放話,惡狠狠的道︰「替我放出話去,膠州地界,有我魏家就沒姓張的這小子,誰幫他,就是與我魏家過不去!」
……
……
「軍門大人怎麼說?」
張守仁的節堂之中,此時也是濟濟一堂。
所有人都是自發趕了過來,所有當初的小旗官們,最早的一批老隊員們,現在不是隊官就是貼隊,哨官,最不濟也是個副哨官,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眼巴巴的看著張守仁。
事情一出,風波大惡,整個浮山營都是感覺受到了影響。
以前大家出營時,雖然在物價和很多事上與百姓爭利,地方上有些怨言,但浮山營不擾民,殺響馬殺海盜,走在哪里,百姓還是交口稱贊的多。
這件事一出,有怨氣的人似乎是找到了發泄渠道,不少人都是對浮山營指指點點的,將士們出外,經常會遭遇白眼。
這些都是小事,大多數百姓是事不關已,得了浮山好處的,一樣是站在浮山營這邊。
現在大家關注的,只是「上頭」,也就是劉景曜到底是什麼態度。
「說是叫我小心,他有空到浮山來,親自監刑打我軍棍。」
張守仁神態輕松,抖了抖劉景曜的信紙,對眾人笑道︰「軍門大人好歹是收了我當門生,這一點小事他不擔著,又能如何?」
此事是在事前沒有和劉景曜溝通過,劉景曜當然是破口痛罵,把張守仁罵了個狗血淋頭。當然,擔是擔住了,但劉景曜嚴重警告不能有下次,同時,也是提醒張守仁,他的基業就是膠州一帶,現在弄的聲名狼藉,士紳們全部和他過不去,這個麻煩不解決,對他的事業上升,會有很大的麻煩。
對此張守仁當然是有預案,事情發展的軌跡和自己預想的差不多,剩下來的,就是具體的操作了。
他看向眾人,神態輕松的道︰「早點回去歇息,明天咱們正式豎旗立營!」
「是,大人!」
所有人暴喊起來,胸腔里的氣息都似乎一起叫了出來,每個人都是竭盡全力,恨不得把屋頂掀翻才能痛快。
這段日子,正事沒做多少,全陷在和膠州士紳和膠萊一帶官吏的斗爭中了。
這是一個團體發展到一定程度的必經之路,眾人都是明白,他們是百來人的私鹽販子時,不會有人注意,現在這樣,只是樹大招風了。
但無論如何,大伙兒是夠憋氣的了。
在眾人離開之後,房間的燈燭多辦被內衛隊的內勤人員熄滅了,只留下一盞孤燈,張守仁坐在燈下,眼看著眾人紛紛離開,卻是不為人知的喟然一嘆。
無論如何,用暗殺這種手段,並不是他軍人性格所欣賞和能認同的……但身為一個團體的主心骨,一切決斷,並不能完全從自己的想法出發,而是要屈從于現實。
現實……就是這麼殘酷的呢。
不知不覺間,似乎是自己也有了轉變,但這種轉變他希望是緩慢的,漸進的,不要太骯髒太功利了,人,還是要有一點理想的火苗在心間的。
……
……
黎明時分,在悠長的軍號聲中,整個浮山營醒過來了。
天還黑著,已經是八月中下旬了,早晚之間已經大有涼意,天也比盛夏時要亮的稍晚一些,不過放眼看去,到處都是活動著的軍人們。
今天沒有穿作訓服,而是統一下發了新的軍常服。
軍常服的式樣和作訓服一樣,不過用的布料更考究,剪裁更用心,印染的顏色也是偏深灰色,比作訓服的顏色要深不少,一樣的對襟服飾,銅紐扣亮閃閃的,士兵兩個口袋,軍官四個口袋,袖口處都是兩排裝飾的紐扣,有勛章的軍官和士兵都是把勛章擦的發亮,仔仔細細的掛在胸口前頭,每個人都是把自己的高到膝前的軍靴擦的烏黑發亮,可以倒映出人影來,每個人都是把自己的武器擦了又擦,直到長槍的槍尖被擦的雪亮,火銃的銅活零件光可鑒人時為止。
朱王禮和姜敏一個是來自高密,一個是平度州,朱王禮是生的矮壯,猶如一塊石頭,力氣大的實在驚人,馬三標听說營中有這麼一個新人後都來較量過,可惜都不是對的手。
有一次營中耍樂,此人就是把一副百五十斤的石鎖當成大刀來耍,上下揮舞,猶如使著一根幾斤重的扁擔一般,一通招式耍下來,汗都沒出幾滴,這般神力,自是軍中矚目,一時就成為名人。
姜敏則是高高瘦瘦,念過私塾,識不少字,還曾看過幾本國朝特別流行的兵書……姜家也是平度州世襲的軍戶世家,家里有幾本都快霉爛了的兵書,平時都是剪了當鞋樣子,姜敏在識字後搶救了下來,沒事就翻看研讀,等他來報名當營兵時,已經是把幾本兵書給翻爛了。
按大明別的軍隊的現實情況,應該是朱王禮能當上軍官,姜敏這樣的運氣不好的話只能當當輔兵,搬抬一下糧草什麼的,連當戰兵的資格也不一定有。
但在浮山營中,訓練滿一個月後給新兵定級授官時,姜敏當上了什長,腰間佩上了紅色的腰牌,軍服上身左胸處也是縫上了顯眼的什長標識,朱王禮卻還是大頭兵一個,他要想升職,只能是在戰場上找機會獲戰功了。
「老朱,紐扣扭錯了!」
晨曦之中,所有的士兵都是從自己的宿舍中跑出來,每間宿舍都是寬敞舒適,十一人一屋,什長睡在最外頭的床上,負責監督內務。
每天都是操練,操練,再加上夜訓,還有間隔一陣子就會有的接練。
每個人都是變的十分精干,再厲害的曾經混過江湖的漢子,自以為自己身子強韌的,在浮山營呆了一個月往上,個個都是把身上的贅肉都練成了精肉,一個個都是衣飾整潔,打扮十分精干。
只有眼前這家伙是個例外。
這朱王禮穿著的軍服雖然是定做的,仍然是被他撐的滿滿的,軍服之下,好象塞了不少東西在里頭,把整個軍服都撐的一點兒空隙都是沒有。
銅紐扣系歪了一個,朱王禮被提醒之後,只能是解開重扣。
他打著呵欠,咧嘴道︰「浮山營訓練俺頂的住,就是這內務實在是太難了。平時涮牙的缸子都要擺放的一寸不能差,毛巾要掛好,被子要疊的見稜見角……老天,俺前十天每天都不敢解開被子睡!」
「別廢話了。」姜敏已經挑起兩只鐵桶,向著廚房的地方趕過來,其余的人都是在兩個伍長的督促下排隊,向飯堂方向過去。
士兵們在飯堂等候,伍長或什長輪流打飯,然後親手分發飯食,這種規矩,在浮山營已經是一個行之多時的優良傳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