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李保兒?我記得你,你是固原人!」
「你瘦成這樣,還有力氣沒有?」
「你是保安州來的是不是?我認得你,你種地屯田是把好手,力氣也大,沙場殺敵你怕不怕?」
「殺韃子是我等職責,諸君,多辛苦多擔待吧!」
先是騎馬,然後是步行,盧象升就是這樣在雨地里來回的奔波跋涉。浪客中文網
到處是泥濘和爛泥,但盧象升絲毫沒有不適的感覺……大家都知道,盧象升自己所住的帥帳,無非也就是地勢高一些,和大家所居的環境沒有絲毫的不同。
他這個督師兼兵部尚書也沒有絲毫的架子,將官他都認得,這並不稀奇,但宣府一帶的很多普通的小兵,在軍中只要超過半年的,盧象升也是多半能認出來,這就是十分的難得了。
三言兩語,原本士氣極為低落的宣大軍又被盧象升提起了士氣上來。
很多人都是感動的說不出話,也有一些人拍著胸口保證,一定追隨盧象升,鞍前馬後,絕沒有異心,也不會在戰場上逃走,一定與韃子死戰到底。
听到這樣的話,盧象升就是贊許的點點頭,拍拍對方的肩膀,並沒有什麼多余的話說。
他是高等文官,殉國和戰死沙場也是報國恩君恩,這些小兵,吃著一兩的成色不足的月餉,一個月關不到三斗糧,經常餓肚子或是吃雜糧野菜,一旦行軍,挨餓就是十分正常的事,而他們在戰場上受傷或是戰死,根本不要指望家屬能得到什麼撫恤……在從軍之初的五兩銀子一人的安家銀子,就是這種撫恤金的意思了。
就是這樣,懷著質樸和赤誠之心,這些豪杰好漢照樣穿著破舊的衣甲,持著殘破的兵器,和最凶惡最殘忍裝備極為精良人數也有優勢的異族敵人拼死奮戰著!
無非就是拼命而已!
唯死而已!
這些人,才是中國真正的脊梁!
懷著對這些軍士的崇敬之情,姜敏和丁宏廣幾乎沒有說一句話。盡管一直跟在盧象升身後,而且盧象升也幾次給他們說話的機會……千里迢迢送糧,雖然沒說明數量,但沒有個幾百擔或是過千擔是拿不出手的。一個州官和守備,用不小的人力物力運送軍糧,並且派出隊伍前來通知,事情哪里會這麼簡單!
但這兩人,就是亦步亦趨的跟在盧象升後頭,看著眼前的宣大鎮的將士們,竟是一個字也吐露不出。
在這些人面前,什麼機心計謀,真的會不好意思說出來。
叫他們移軍就食,故意把糧船停在臨清,現在想起來,丁宏廣這樣的人,都是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子!
軍營很大,但盧象升是一直巡行到了每一處。
除了那些穿著對襟棉甲或是鐵甲的騎兵,還去了步兵軍營,那里還有兩三千人的步兵隊伍,然後去輔兵隊里,甚至是去看征調來的民夫。
不論對誰,都是十分客氣親和,而只要盧象升一到,整個營地都會沸騰,原本低垂的士氣也會提高起來。
「不愧是大人推崇的大人物。」
到這時,丁宏廣用十分服氣的口吻對著姜敏道︰「我是服氣了。」
「盧制台任職宣大第一年,宣大就增收二十萬石糧,現在這時世,還有什麼比糧更要緊的?皇上看重他,也正因為盧制台不僅能打仗,臨民理政,也是一把好手,這就是叫文武雙全。」
姜敏對盧象升的了解更深一些,從投筆從戎那天開始,盧象升就是文官里的一個異類。
他和現在的陝西巡撫孫傳庭很象,都是文臣,但喜武事,盧象升能夠馬上騎射,孫傳庭勇力過人,能在馬上使用大刀,十分了得。
但孫傳庭為人過于傲慢,馭下以嚴剛為主,而不是象盧象升對人推誠相待,使得上下歸心。所以孫傳庭能打仗練兵,叫他把關中一帶屯田增產,那就是絕無可能。
「好了,我就在這搭兒吃飯。」到了養馬的地方,馬糞味道很大,幾百個照料馬的輔兵和馬夫迎過來都覺著不好意思,但盧象升偏要在這里用飯,見眾人想勸阻,他笑著道︰「吃飯皇帝大,你們誰敢叫本撫院挨餓不成?」
這麼一說,當然沒有人敢攔,但上下人等都是十分的為難,著急,半響過去,也沒有人把飯端過來。
「我知道你們吃的是雜糧,喝的野菜湯,端來吧,本撫院在大帳也是和將士們吃的一樣,沒有什麼。」
「是,請大人稍等。」
負責戰馬的是一個游擊將軍,也是盧象升的老部下了。這里就是盧象升的督標核心所在,戰馬和輜重都在這里,所以肯定是用親將看守。
此時他眼中含淚,答應下來,馬隊這邊的伙夫們也是手足無措,羞愧欲死……但死也沒有辦法,端給盧象升的,也只能是幾塊黑鏌,里頭一半是雜糧,一半是戰馬吃的麥麩,十分粗糙,還有一個瓦制的粗碗,里頭是稀拉拉的野菜熬的湯,根本連一點油花也看不到。
「戰馬的草還夠不夠?」
「夠,我們每天都去割草,這陣子下雨,但前一陣曬的草還有不少,還夠吃十天八天的。」
「好,這樣就好。」
盧象升咬一口干餅子,感覺自己手中的更實在,摻的精糧也多,比一邊的其余將士吃的要大上一圈。
這樣菲薄的好意和優待,他自然也不會說透,吃口餅子再喝口湯,才又笑著道︰「咱們吃的這可是戰馬的口糧,再連草也不叫它吃,戰馬可是要急眼了。」
這麼一說,眾人便是哄堂大笑起來。
有個老馬倌兒笑著道︰「咱們宣大是大人管的嚴,向來把豆料麥麩給足了,不準克扣,所以戰馬一直養的肥壯。別部官兵,就沒有不克扣馬料的,扣下來倒不是吃,是直接倒賣給民間養馬的大戶,從中賺一筆。他們養的馬,從頭到尾就不要想吃一口料,除非是將領親兵隊的馬匹,那個是不敢克扣的,不然的話,都是用干草束喂馬……干草束還不肯自己打,要地方供應,那些士紳老爺和官府再向下頭攤派,不要草束,要收干草束的錢……這樣又是多一輪催科過手……」
這老馬倌只顧說,不成想嘴滑,倒是把很多不該說的也是說了出來。
等四周寂然,沒有人笑和應答時,他才想起自己說漏了嘴,有點過份了。當下臉色就是變的十分難看,囁嚅著想再說什麼,卻是不敢張嘴了。
「不妨的,不妨的。」
盧象升搖頭苦笑,對著眾人道︰「他說的是,我大明現在的吏治確實太差,本撫院已經數次上奏過,請皇上務必任用賢臣,杜絕小人,以清吏治。」
「就是嘛,現在朝里就是小人多。」
「存心克扣咱們軍糧的,就是入他娘的小人。」
「會遭天打雷劈的,這些家伙一定不得好死。」
軍中雖然是白丁,一個大字不識的人多,但眾人並不蠢笨,皇上要和,楊閣老要和,高太監要和,結果就是在克扣宣大軍的糧草,壓著盧象升不肯打。
現在盧大人這樣子對大家,雖死亦無憾,反正是為國效力,縱戰死在沙場也是一個正經名份,在地下有臉見得祖宗。
懷著這樣質樸的思想,眾人雖然吃的是雜糧,喝的草根菜湯,卻是個個紅光滿面,士氣高昂的樣子。
到最後,一個馬夫中的小武官對著盧象升道︰「大人,現在叫咱們去哪兒都不必了。這個天下是朱家的,百姓卻是打斷骨頭連著筋,我們不能坐視韃子在內地到處禍害,我們躲了,這臉就摔地上去了。就算戰死,也是對得起自己頭上這八斤半了。」
「就是,我們宣府一帶,從二百年前和北虜,然後就是和東虜打,見過的韃兵多了,這些人就是獸類,叫他們禍害百姓,我等好歹是受供養的,絕計沒有這個臉保全自己的性命。」
「大人想戰便與奴戰,吾等死亦無悔。」
「願追隨大人死戰!」
走到哪里,都是這樣的話語,盧象升當然是十分的感動,他眼中含淚,起身向四周團團一揖,沉聲道︰「我等戮力並行,以死報國便是!」
「是,願追隨大人!」
雷鳴般的回應聲中,盧象升終于把整個營地巡查完畢,就算是披著油衣,戴著斗笠,他的衣袍也是半濕了。
等回到帥帳之中,好歹換了一身干衣服,盧象升才對著跟進來的姜、丁兩人道︰「兩位請回吧,你們上司的好意,請替本撫院回說,就說心領了。但,移師就食,暫且避戰,這樣的打算是辦不到的。」
此時帳中已經無有外人,盧象升猶豫了一下,終于又道︰「皇上已經疑我,並且疑宣大鎮將士不忠,天子向來多疑,受疑者,下場也多半不妙。既然如此,不如死戰到底,死在沙場,總好過被刀筆吏摧折,此其一。其二,虜兵入寇,生靈涂炭,豈可因禍福趨避之?能戰要戰,不能戰亦需戰,百姓被殺戮之時,為將帥者卻引避不戰,自己這關十分難過。實話同你們說吧,雖我的身份地位,只要暗合皇上心思,引避不戰,保留宣大鎮的兵馬實力,事後韃兵退出,皇上也不會罪我,至不濟,叫我當一個閑官,以後有用我處,還會繼續用我。然而,一想到無數城池被破,村莊被焚,人民被殺,老人死于溝渠,他們一生辛苦,捱到晚年,原本該壽終正寢,孩童天真可愛,正是茁壯成長之時,卻慘遭橫死。在平時,男子耕讀,婦人針織,這些百姓,都是我將士衣食來源,現在他們父母被殺,子女被殺,或死于刀下,或死于困餓,每思此情此景,我的心就象在油鍋里煎炸一般難受……好了,你們走吧,速速離開,如果你們的守備果真願報效國家,替我寄語于他,吾輩先行,爾等好自為之,此身宜為國家,為百姓,縱百死,亦且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