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張將軍,請先嘗嘗這羊肉如何。」
德王手持金刀和銀叉,竟是親自動手,替張守仁分了一塊羊肉出來。
自是其香撲鼻,張守仁忙站起謝過了。
等他動口後,確實是入口即化,而且羊肉十分細女敕,且有一股異香,看來所說有喂養和烤制都有秘方,應該屬實。
但無論如何,這一口羊肉,卻是感覺梗在自己心頭一般,很難咽的下去。
大明是病了,華夏也病了。
一邊是城中流民賣兒賣女,難得一飽。城外還有一群餓狼在覬覦城中的繁華,在城外,他們已經制造了一場又一場的屠殺,每一次屠殺,都是一場人倫慘劇。
整個村落被屠,全族被赤族,無論男女老弱,皆殺。
這樣的場景,在文字上可能就令人一驚,在說出來,最多叫人搖頭嘆息,而親眼見過的,無不是切齒痛恨。
但在這城中王府之內,所有的官員還是在講究著口月復之欲,而祖先被封藩于此的親王,原本是拱衛此城,護衛此城,但在此時,卻是無休止的掠奪民財,以為自己享樂。
不論是山東,河南,北直隸,京師之中,到處都是一樣的情形,所謂官逼民反,不外如此。
「張將軍,請滿飲此杯。」
德王的手中,是一個碧玉杯,雕刻的十分精致,是他平時賞玩的異寶,不遇重大場合是不會拿出來的。
今天的他十分開心,因為張守仁確實勇武,這個事兒還不是別人說的,是宗室中的鎮國將軍朱恩賞所說。
朱恩賞是德藩所出,和德王是還沒出五服的親戚,而且大明規矩很嚴,嚴禁大臣交結宗室,更不要說交結武將了。所以朱恩賞回來所說的話,應當屬實。這個姓張的,確實勇武,帶幾十騎就敢出城,而且還拎了幾十個韃子的首級回來,有此勇將在城中,自然是安全無虞了。
等張守仁持銀杯,將一大口酒喝下肚後,德王便又吩咐宮中戲班子出來,在外頭的大戲台上,替大家唱一出大戲來助興。
親王等閑不僅不能出城,連王府也不能出,所以沒有不大修王府,亭台樓閣什麼的只嫌少不怕多,而王府的家戲班子也是不嫌其多,唱工戲詞什麼的,都是格外講究。
今天是一場熱鬧大戲,一開鑼擊鼓,就是熱鬧不堪,砌末什麼的,都是華麗之極,尋常人家,是斷然不可能看的到的,所有官員,因為十分難得,便是大快朵頤,邊飲邊看,偏殿中溫暖如春,自是十分享受。
德王連續飲酒,臉色更加紅潤,見張守仁有點發呆的樣子,心中還甚覺鄙夷,也是有點兒憐憫,只是心說,鄉下窮軍戶,果然是不曾見過世面啊。
因怕張守仁拘束,同時德王也不想插那群文官的話題,于是沒話找話道︰「听聞將軍在城中整肅奸邪,寡人十分欣賞。」
張守仁欠身道︰「此是臣應為之事,城中止有臣一部兵馬,亂兵匪徒為患,自當敉平。否則,萬一出大亂子,威脅到殿下王府,那臣就百死莫贖了。」
這兩天頗有一些太監幫閑一類的人物在德王耳根嘀咕,總之就是攻訐張守仁手太辣,殺濟南人殺的狠了,而且不把城中各位大人放在眼里雲雲,德王听著對張守仁所行自是不大滿意。
這會听張守仁這般解釋,頓時大覺有理,「啊啊」兩聲之後,激賞道︰「張將軍雖然年輕,但老成謀國,行事果決,濟南有將軍在,寡人無後顧之憂矣。」
「殿下過獎了!」
張守仁謙遜的當口,冷不防有人在一邊道︰「雖然亂兵確實為禍,也不能坐視,不過在下想問張將軍,是否殺戮有點過慘了?」
發問的是個俊俏青年,兩眼如星光閃爍,十分好看。
打扮是宗室中鎮國中尉的打扮,爵位並不高。不過膽子不小,敢在德王駕前問張守仁這樣的鐵腕將軍。
德王一見是此人,連聲咳嗽,胖臉漲的通紅。
張守仁一征,不過也沒有猶豫,只笑道︰「有一句話不知道中尉听說過沒有?」
「嗯?」
「小慈乃大慈之賊。」
張守仁微笑,做了一個堅決的手式︰「不行殺戮之舉,今日城中,仍然良善之家無辜遇害,憐憫惡人,便是殘害良善。」
「哦,我懂了……」
對面的眸子一開一闔的,嘴里說懂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懂了。
不過,一直到酒宴結束,可再也沒有人和張守仁說這種殺風景的話題了。
……
……
「嘿,下雪了。」
從暖烘烘的王府偏殿出來,一路穿過五六個殿門才到了王府外頭,文官們都是乘轎子過來的,轎班就在王府側門外頭牌樓下伺候,雪是早就下了,地上已經薄薄一層,風也很大,吹著細碎雪花,不停的拍打在人的身上。
那些文官,個個都是穿著大毛的衣服,戴著暖帽,剛從殿里一出來,就是叫下頭的人張羅著拿銅手爐,加衣服,就這樣,一個個還凍的臉色鐵青。
等到門前,轎班當然是一個個趕緊過來,在王府門前的氣死風燈之下,各官依次上轎不迭。
只有張守仁一個,因為要拜見親王,所以得穿著全套鎧甲戎裝,不是官服,所以這會子出來,就是身上裹著一身鐵皮。
這樣已經夠冷,他卻是仰面向天,手接雪花,呵呵樂道︰「瑞雪兆豐年,這雪來的很好。」
今年的雪比前些年是多出好幾倍,年前下過兩場,現在又是這麼一場大雪,這對莊稼特別好,蟲害是肯定沒有了,水份也夠,夏天的時候肯定了不會干旱。
所謂瑞雪之說,還是有其道理的。
「沒想到大人是武夫,卻比那些大人還關心農時。」
張守仁是自言自語,不成想還真有人接話。
回頭一看,卻是剛剛說自己殺人太多的俊俏青年,這會子一身大紅猩猩氈的大衣裳,一頂暖帽裹住頭臉,聲音脆快,猶如深谷黃鶯一般。
適才他就看了出來,這位是個女子,只是換了男裝。
不想小妮子絲毫不窘,這會子換了女裝回來,還是敢和張守仁搭話。
不過這也不足為怪,和後人想象中的不同,明清之季,明之民風士風,要比清開明開放的多。清季是外族統治,采取文字和文化的高壓統治,漢人士大夫雖然臣服,心中苦悶是不言而喻的。
無奈之下,只能大講理學,考古學,小學字說一類的故紙堆的學問,這男女之防,包括裹小腳等愚昧的行徑,在明季是少數家庭或是藝妓才為之事,在清季就是普通農婦也裹腳了。
種種不同,不一而足,明季時,士大夫之家的小姐出門或是和男子交往很難,但普通百姓,或是勛戚一類的非士大夫家庭,倒是沒有太多的講究了。
「末將麾下兵馬,可也是要吃肉吃糧的。」
張守仁不知道這位大小姐的身份,不過想來也不是公主郡主一類,不然也太那啥了。宗室規矩再不嚴,也不能放個親王郡主出來亂跑不是。
不好稱呼,只好含糊答應。
「阿九,我們走啦,不要再煩張將軍了。」
說話的是朱恩賞,他這個鎮國將軍只在郡王下一等,大明爵位,親王郡王,再下一等便是鎮國將軍,地位也是遠在普通官員之上,但此時穿著半新不舊的雲錦棉袍,神態溫和從容,一點宗室的架子也沒有,見張守仁看向自己,只是微笑致意,然後便是拉著自己妹子,步下台階。
「急什麼嘛,人家還想多聊幾句。」
「瞎,你個姑娘家,沒事添什麼亂呀。」
這兄妹二人,倒是十分有趣,張守仁微笑前行,轉過街角,過了牌樓,才到拴馬石所在的地方,他和他的內衛們,可是全部騎馬來的。
雖然大明武將向來以附庸風雅聞名,武將坐轎子的也不少,但張守仁肯定不是其中一個。
「卑職叩見游擊大人。」
轉角處,陰影之中,一個身影突然出現,然後便是撲倒在地上。
「什麼人?」
內衛們嘩啦啦抽刀在手,將張守仁環列圍住。
一下子鬧出這麼大動靜來,還好官員們都打著轎子走了,這麼冷天,還有大雪,他們身嬌肉貴的可捱不住,要不然,動靜和樂子可就大了。
「卑職是保定鎮把總鄭萬應,前一陣子奉命助守高陽,城池不保,卑職回不得保定,到濟南來又生了病,一時不得投軍效力,告身關防也是丟了……」
原來是個落魄的其它軍鎮的武官,此時張守仁是城防主將,這人可能困頓難捱,因而來投效了。
「叫人帶他去醫院。」張守仁吩咐道︰「給他洗個熱水澡,換身干淨衣服,多給肉吃,看著是條長大漢子,現在成什麼樣了。」
要是在高陽見過鄭萬應的,此時一見會詫異他的模樣。身上一股惡臭襲人,衣服爛的不成模樣,整個人也是瘦的月兌了形,哪里還象個軍官,十足是職業乞丐的模樣了。
「卑職有下情要上稟。」
張守仁的安排,按說鄭萬應該滿意了,不過看到張守仁要走,這個把總反而更加著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