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禎十二年正月初十的中午,對明朝而言,對正在興起的清朝而言,對濟南軍民,對浮山子弟,對張守仁自己,甚至是對未來的整個世界,都是有著深遠的意義。
在這一天起,浮山營才真正走入這個世界,走到大明的博弈場之中,真正的成為各方勢力的中間的一個變數。
而成為各方勢力之一,甚至是主宰天下的勢力之前,在濟南西門外的這一場戰事,就如雛鳳新聲,無此一戰,則無法奠定浮山主宰天下的基準。
對張守仁自己來說,這一天之後,他也是真正走上了歷史舞台。
在此之前,就算見過幾個歷史人物,他對歷史的影響和介入也是十分薄弱的。浮山和萊州膠州等處發生的變化無足輕重,無可影響到歷史的進程。
對他的思想和境界來說,殺再多的海盜與響馬,也無助于他整個境界的提升。
唯有在濟南這一戰之後,張守仁也才深刻的進入到這一段歷史之中,那種兩世為人的復雜情感,也是被徹底拋棄!
……
……
西門城上城下,刀矛如林,大炮黑沉沉的炮口,也正對著天空。
正午的陽光,十分溫暖明亮,均勻的照向人間,無分貧弱富貴,一視同仁,然而在這樣的陽光之下,所有人的臉色都是十分的陰沉難看,不少人的臉上都能擠出水來。
聞訊趕來的兩個前任贊畫已經神態恭謹的侍立在張守仁身邊,沒有這件事,可能這兩個濟南書生還沒有辦法這樣下定決心。
在他們身邊,則是總社和商會中的一些干練的人才,也是歸心浮山,也是因為這一件不平事的刺激,下定決心要跟著浮山營和張守仁共進退。
經歷此事,整個浮山的力量反而是增強了。
普通的將士,胸口都是一起一伏的喘著粗氣,都是用堅毅的眼神看向他們的首領。
在這個時刻,哪怕張守仁振臂一揮,號令全軍殺遍全城官員,恐怕這些臉上肌肉一抽一抽的武夫們也會拔刀相隨,哪怕就是擔上造反的惡名,亦是在所不惜!
軍心民氣,盡歸浮山,而這股昂揚激憤之氣,在張守仁看來,已經恰到好處,正可制敵!
自穿越附身以來,到如今已經一年多的時間,他,已經等今日這一戰良久!
在他身後,是張世福,世祿,世強,這三個張氏族人,站在他的身體右側。
孫良棟,錢文路,曲瑞,蘇萬年,黃二,這些浮山張家百戶堡出身的隊官,站在他的身體左側。
然後是姜敏,李勇新,趙啟年,朱王禮等新晉升的優秀將領。
人才齊楚,將星閃爍,浮山人才之盛,已經達到張守仁所能努力的極致!
在他的身後,則是一個最凶惡的敵人,一個從通古斯密林里出來的小小部族,經過數百年的隱忍,終于在大明和華夏最虛弱的時候找到了崛起的良機,近幾十年來,它已經連續揮拳,將大明這個龐然大物的泥足巨人打翻在地,在屢次的戰勝之後,這個小邦異族已經吸著大明的血肉茁壯成長起來,從一個沒有自己文字和典章制度的野蠻部族,從一個幾十年前還在茹毛飲血的不曾開化的蠻夷一路發展壯大,到現在也是掌握了大明的北邦蒙古,整個草原落于其掌控之下,治下幅員萬里,生民百萬,開始建立典章制度,厘定財稅兵制,煥發出比大明強盛的多的生命力。
盡管現在的明朝士大夫和普通百姓都沒有幾個相信這個小國異族能得天下,但張守仁心中卻是清楚,未來得國,並且亡漢人天下的,卻恰恰是這個全族男丁才六萬的小小異族!
這是華夏有史以來最凶惡的敵人!
它毀滅了漢人天下,毀滅了華夏的驕傲,中斷了文明的進程,一切都歸于愚昧與黑暗。
直到它在近三百年後亡國,然後亡國近百年之後,它的余毒仍然沒有厘清,仍然在影響和傷害著中國。
能重生于這個時代,張守仁一直堅信,自己的任務,就是打斷和中止這個異族興起的過程。
可能這種興起對這個族群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但對漢人和整個華夏來說,則是血腥的屠戮和殘害,是全方位的奴役和完全的倒退。
自華夏立國,最危急關頭,無非正是斯時!
張守仁緩緩取下頭頂的冠帽,露出了頭頂的烏色發髻。
「看到我頭頂的發髻沒有?這東西,很麻煩啊。說是受之父母不敢毀損,這是儒生們的話,不過我看他們照樣打理胡須,弄成千奇百怪模樣。發髻中有白發或是不好看的,一樣剪掉,可見這發髻,也並非完全不損。或許,百年之後,我們的後人會嫌它太麻煩,自己一刀剪短了去,也未嘗可知……但是,現在這發髻卻是我華夏生民的標志!我們生于斯,長于斯,衣冠之美謂之華,有典章制度謂之諸夏,這發髻,還有咱們的衣服,都是祖宗千百年間流傳下來的,要改,也是咱們自己來改!」
說到這里,張守仁猛然戟指後指︰「你們看!城外就是有一群野獸,剃光頭皮,留那麼一撮辮子,衣飾制度,都是與我華夏截然不同。這些敵人,要亡的不僅是我大明的國,還要亡我漢人天下!遼東漢人,從七百萬至今不足百萬,家室被焚,人民被屠,十不存一。留存下來的,也是棄祖宗衣冠,去頭頂發髻,委身事奴,稱為包衣奴才,被其吮吸膏血,視若奴婢,這樣苟延殘喘才能苟活下來,我問你們,虜騎年年入關,有窺視侵佔我大明之意,你們能容忍嗎?你們能忍看親人被屠殺嗎?你們能去祖宗衣冠,剃發以降嗎?你們能辛辛苦苦,為他人種地耕田,任人奴役嗎?」
所有的浮山軍人用盡了胸腔中所有的力氣,怒吼道︰「不能!」
「……朝廷中的當道諸公,還在迷迷糊糊,還以為流賊才是朝廷的生死大敵。他們卻不知道,遼東小邦,已經是輻輳萬里的大國,北虜蒙古,盡皆歸順,奴爾干都司故地,盡歸東虜,今有精騎十數萬,建立偽朝,立官撫牧,制度森嚴,這樣的敵國,豈能小視之?東虜自我大明立國,二百年間,仰我鼻息,今日氣運消長,這個小邦異族就對我們露出獠牙,張牙舞爪的撲了過來!如果任其壯大,年年入關掠我財富,搶我生民,彼之壯大,我之衰弱,長此以往,我華夏想不淪落于其手,是問有此可能否?今我浮山營雖已經創立一年,朝中也沒有賜給一兩銀子,但本將向來以為天下重開太平為已任,官員貪污,士紳魚肉鄉里,朝廷無能,我們好漢子只管自己提刀殺去!有海盜,我殺!有響馬,我殺!有流賊,我殺!今有虜騎至此,我問你們,是殺還不殺?」
這一段話,也是張守仁頭一回將自己的野心暴露于下,甚至指責朝廷與官員無能,雖留有余地,但跋扈之態,也是昭然若揭!
但在此時,所有人都是已經被他鼓動的渾身熱血沸騰,演說之用,無非就是煽動蠱惑,而張守仁所說,又是以事實為依據,以驕人之意態,宣諸于眾,在場之人,無不為他所感染,打動,又有誰會深究話語中的悖逆之詞?
眼下的局勢,所有人又都是看的清楚。
浮山營在膠東辛苦維持著地方秩序,張守仁向來以公義之事為已任,每行一事,都利于地方後而行,整個浮山營,為膠萊地方做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有哪一件是朝廷允準和倡導的?明末時候,中央到地方的控制力已經衰弱到極處,原本是地方官府主導的事情,手中有實力者就可以任性自為,而這些普通的將士,又如何能夠明白,他們的將主大人,已經把他們慢慢帶出了舊有的思維和行事規範之外呢?
就是因為一點一滴的累積,現在這些將士才能感受到張守仁話語中的不平與不甘。
從浮山立營至今,朝廷未有絲毫的錢糧補充,未有一紙嘉獎,似乎就是任由浮山營自生自滅,此次奉命援助濟南,先前還是被濟南的山東官員排擠,並沒有調動,然後事急時就催促張守仁率兵來援,等濟南此時即將轉危為安之時,本城官員,又伙同丘磊這樣與浮山有舊怨的高級將領率部來爭功,哪怕是城外還有強敵窺視,這些官員,卻只顧爭權奪利,種種嘴臉,已經叫人惡心之余,深覺憤怒。
現在這樣的情緒,已經被張守仁順利點燃!
這一次不僅是浮山將士,在場所有人,都是用盡全身力氣,一起大叫起來︰
「殺!」
「殺!殺!殺!」
如同山崩海嘯一般,殺聲滾滾越過城頭,一**一陣陣的涌向城中,翻越城牆,涌向城外。
張守仁的面色,漸漸變的嚴肅而略有一點蒼白。今日話語,原是他思索多日,自以為是巧言蠱惑,但說到最後,卻已經深深的把他自己也打動了。
是的,沒有錯,他穿越,他努力,他奮斗,他擁有百萬家資卻過的比普通人還辛苦,難道不真的是為了這些嗎?
听著耳畔的呼喊聲,似乎穿越數百年,一支北方武裝,每次在閱兵時那種雄壯的透自靈魂的「烏拉」聲響令得張守仁十分羨慕,覺得那才是軍人的吶喊,而在此時,他已經深深明白,再沒有什麼比起听到在戰場上,是真的生死交關之時發自內心的吶喊聲更加的動听,悅耳,並且叫人激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