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虎在地上重重一叩頭,朗聲道︰「回大人,小人們鬧事,想和這些河南人械斗,也是被逼無奈。」
「說具體的。」
「是!」
「咱們濟南現在的流民,河南人最少十來萬,其中象樣的二三十歲的漢子最少兩三萬人,這些家伙,安生呆著也罷了,到處和俺們搶飯碗。雜工,攬活,長工,短作,反正只要是活計,他們就非伸手招攬不可,咱們收十個大字,他們最多收一半,咱們五個大子的活,他們給他饃就成……大人,他們這樣下去,俺們也是有家有口的人,這怎麼得了?這不是逼人太甚,是把俺們往絕路上逼啊!」
「咱們逼你們?同樣是賣力氣,憑甚咱們不能憑力氣吃飯,就你們能做,咱們就做不得?」
「你們要做,開封做去,洛陽做去,歸德、鄣德府,你們河南人,跑到山東來和咱們爭什麼飯碗?」
這句話問的甚有力氣,一時間在場的山東人都是叫起好來。
要說城中流民也確實太多,平時就擠壓了山東人不小的空間,在張守仁施粥之前,這些流民普遍吃不飽飯,哪有力氣去賣?現在粥廠多了,大家吃了十來天臉上就都有了血色,這些漢子也不是不能吃下苦的人……中國人不能吃苦的畢竟是少數,農民中不能吃苦的就只能說是潑皮無賴破落戶了,吃了飽飯,自然不能天天閑著晃膀子,正好濟南道路復暢,商業重興,堂堂府城省會,商行商人是不缺的,賣力氣的活肯定不少,但這些流民一出來做事,肯定擠壓了本地人賣力氣的空間,城下民壯這些天事少,下城來發覺自己的掙飯吃的地盤被外地人搶了個七七八八,急眼之下,和這些河南流民打了好幾次架,這彼此間動了意氣,這一場千人規模以上的械斗,自然而然的就迸發了出來。
「原來如此……」
听著這兩人說了原由,原本是打算好好給這些家伙一個嚴厲教訓的張守仁,反而是楞征住了。
民政這一塊,他過問的不多,商會的建立是神來之筆,也是給他真的省了不少心。
衙門和官員是靠不住,但浮山隨行文官十分得力,書記局,內衛局、民政局、財政局,這些營務處下管各局都有精干的人員隨行,鐘榮總理負責,十分精干的挑起了整個班子。
加上張德齊和李鑫兩人,允文允武,在舊式幕僚中是第一等的人才,就算融入浮山也並不顯的困難……這些優勢條件相加,加上八旗給的壓力太大,民政上的事,除了天花疫情他投入精力,徹底降伏了病魔後才拋開手外,別的事就基本上沒有過問了。
反正粥廠辦著,防疫,衛生,這幾塊都搞的有聲有色,市面安穩,人心穩定安居樂業,別的事情暫時就不必多管了……但沒有想到,平靜的河面下蘊藏激流,今天差一點就是會引發全城騷動的大亂子。
濟南本地人當然多,但流民也十萬多,精壯漢子也三萬出頭,真打起來,那真的成了親者痛仇者快的大笑話了。
看來,老祖宗所謂的治國之復雜,也確實有其深刻的道理了。
听著山東人的質問和叫好聲,一群流民眼珠子都是紅了,杜伏虎更是把兩手握的緊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
如果不是張守仁在這里,不用懷疑,肯定是會打起來了。
「高虎,莫說這等話,他們來濟南,也是兵災使然。」
「回大人,鬧兵災的又不止是河南,咱們山東的禹城、平原、高唐等地,逃難的人不少,北直隸到高陽一帶,也有往咱濟南來的。咱濟南畢竟是省會,還有親藩,所以大家覺著安穩。不過這幾天逃兵禍的已經開始離城回家了,韃子已經渡河北上,肯定不會再回來,這些河南人可是沒有走的打算,他們是打算在咱們這里扎根了……要不然,他們再搶咱飯碗,俺們也忍了,人離鄉賤,沒有人願離鄉背井的到別人家里討活路,可他們要扎根下來,這不成啊大人,咱們也是要吃飯的啊!」
說話間,不遠處傳來轟隆隆的聲響,是那種整齊的啪啪啪踏步在地上的響動,是牛皮靴子整齊甩高了又用力踩下去才有的聲響,听到這樣的響聲,在場所有參加械斗的人都是面無人色……這聲音一听就知道了,這是浮山步隊出動行軍的響動。
沒過多久,是曲瑞帶著甲隊的官兵出現在人群之中,這一次人群讓的更開了,有一些怕事的百姓索性就躲開了,直接回家去了。
浮山營軍紀好的令人發指,根本不可能有傷及無辜百姓的事情,但對作奸犯科的也是一點都不客氣,殺起來毫不手軟,要是一會真的抓人殺人,這等熱鬧還是不湊的好。
再怎麼不對,鬧事的也有不少本城的爺們,看他們挨殺,這心里怪不落忍的。
「大人,是俺不對!」
一見是大隊的穿著軍常服,手中持長槍或火銃的浮山兵到了,高虎的臉色是一片慘白,重重叩首,請罪道︰「請大人斬俺一個,不要殺他們。」
他這麼一說,其余的濟南民壯也都跪下,齊聲道︰「請大人治俺們的罪,高虎替俺們出頭是好意。」
曲瑞是在練兵時听說有異常,和中軍張世強一起趕了過來,此時一見並無大事,當下便是放下心來,他不是多嘴多事的人,只是擦了擦額角的汗水,悄沒聲的站在張守仁椅子後頭,和內衛隊官李灼然對了下眼,彼此微微一笑。
「這事兒難辦了,」李灼然小聲對曲瑞講了經過,然後撓頭道︰「不知道大人怎麼處理了。」
「嗯。」
听了這樣的事,曲瑞也是心思沉重,但一時半會的也是想不出什麼辦法來解決。
叫流民賺錢吧,本城的民壯們也要養活糊口,叫流民們任事不做,每天就領粥吃,似乎也不大對勁。
再說,流民中有這麼多民壯,成天吃閑飯不干事,恐怕本城的人更加不滿。
粥廠也不能這樣大規模的一直辦下去,不是常久之計。
在當時的大明,每個城市都有粥廠,包括京師在內,但數量是有限的,糧食來源也是本城士紳的募捐為主,要是本城居民全部反對,粥廠也是辦不下去的。
此時張守仁也是轉向杜伏虎,問道︰「伏虎,你是河南哪兒的人?」
「小人是河南鄣德府的。」
「鄣德府,是在河北吧?」
「是的,大人。」
「在濟南多久了?」
「一年半啦。」
說到這,杜伏虎也是十分難堪,低下頭去,身邊的那些河南流民,個個面露愧色,頭也低在地上,垂首無語的樣子。
「為什麼不回去呢?」
張守仁想了想,溫言道︰「鄣德府這一次韃子都沒過重兵,只是騷擾啊。過一陣子,韃子退過通州,往關外去的時候,你們就能上路回鄉了。嗯,如果不夠盤纏路費,就由我浮山開銷吧,算你們十來萬人,三萬戶左右,一戶給一石糧,加幾兩銀子,這筆盤纏我還是出的起的……」
說到這,一群河南人,都是鐵打的漢子,但也是忍不住哭出聲來了。
杜伏虎趴在地上,撐著自己,但渾身都是在不停的戰抖著︰「大人,您這份心田,俺們是沒有話說了,不過俺們不是不想回去,也不要想要盤纏路費……俺們有手有腳,逃荒還要吃好喝好不成,有野菜吃都中。就是,就是咱們實在是有家難回了啊。」
這麼一條長大漢子,在自己面前哭的象個孩子,張守仁也是吃了一驚,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雙手扶住杜伏虎,柔聲道︰「伏虎,你莫哭,我是朝廷的從二品武官,都指揮同知,游擊,守備,你們有什麼委屈,告訴我,我替你們做主!」
他這麼一說,杜伏虎勉強住了悲聲,但卻是搖頭道︰「俺們這事,大人是沒有辦法的……」
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掏了一張發黃的舊紙出來,呈給張守仁道︰「這是俺們花錢公推的人回武安時抄錄的,讀了這個,咱們算是斷了回鄉的念想了。」
「我來看看。」
張守仁知道必有原故,當下便是重新坐好,將那紙張放在眼前,輕聲讀了起來︰「本縣原編戶口一萬三十五戶,今死絕者八千二十八戶;原編人丁二萬三百二十五丁,今逃死者一萬八千四百五十丁。通計,本縣正派條銀、新、舊、剿三餉共銀四萬四千七百九十五兩,漕米二千三百四石,遼米豆共一萬二千五十三石,臨清倉米六百八十石,祿米八百四十二石,加以三年積欠,應征不下十余萬……」
讀到這里,在場眾人,無不神色慘然。
鄣德府武安縣並不是戰場所在,也沒有經過流賊或官兵駐屯,沒有兵災,結果在還算太平的時候,戶口從一萬多戶死的只剩下兩千戶,壯丁也從兩萬多人,或逃或死,只剩下一千八百丁。河南災荒之慘,人民遭遇之苦,在這些數字之下,卻是無數慘死的亡魂。
這其中,有老人,有婦人,有孩童,多少家庭從安康到破產,從追求幸福到全家死于路途,祖孫相擁而死,母女相攜而亡,或是全家一起餓死,甚至又有易子而食,甚至子食母,父食子的事,也並不是沒有……多少人倫慘劇,令人覺得傷心慘毒,而這些東西,就全部包含在這些抄錄下來的奏折中的數字里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