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人,也就是站在這些隊列的正中,身量不高不矮,體形也十分勻稱,身上是白狐狸皮的大毛衣服,十分名貴,露出的手指上戴著一個碧綠如水的綠玉扳指,明顯的價值不菲。
除此之外,身上也沒有什麼別的飾物,不象同行的幾人,什麼掛墜,荷包,大冬天的還拿柄折扇,矯情做作的很。
「三爺說的是,」一個矮胖子陪笑道︰「錢長史已經等了一會了,咱們是不是現在就過去?」
「嗯。」
戴著扳指的中年男子面色陰沉,嘴角勉強咧了一下,算是笑了一下,當下便是轉過身去,一個奴僕趕緊伏低身止,趴在地上。
這人就踩在奴僕背上,上了一輛裝飾的十分華貴的大車,其余諸人,也是都有套著厚呢子擋風的大車,這會子都是挨個上去,只是旁人不似那中年人,都是由家下人搬來腳踏,倒是不曾踩在人的背上來上車。
五六輛大車轔轔而行,濟南城街市又復繁華,車輛在人群中原本走不起來,不過頭一輛大車的主人帶著五六個健僕,手中的馬鞭都是不停的向四周揮舞,甩出啪啪的炸響,在這樣的鞭花下,很多行人趕緊往兩邊靠過去躲閃,這麼一來,車隊行動的速度就加快了很多。
幾個巡街的歷城縣衙雇佣的差役看不過眼,當下便是要上去阻擋。
「反了他們了,濟南城還真沒見過這麼橫的主。」
「拿了下來,好好拷問一下,看看是何方神聖。」
就在他們要上前的時候,為首的老差役突然看到頭車上懸掛的標識,當下就是臉色大變,立刻用手攔住眾人,沉聲道︰「這事兒管不得,快走!」
「咋了,憑他是誰,哪怕是王府的車,這陣子都是能管呢。」
「就是,浮山營的規矩誰敢不放在心上?」
「上回是哪個大人的車馬來著,就是在西牌樓那兒叫攔住了,帶隊的是浮山兵里的什長,訓的那車上的大人跟孫子一樣……結果怎麼著,還不是老老實實的听著。」
這陣子,這些差役都是跟著浮山辦事的多,現在軍事上的威脅減弱,張守仁也不好再繼續把持著地方民政,漸漸又是把權力還給了城中的各衙門。但制度不變,人心的變化卻是十分明顯的,這些差役這在這些天跟著浮山這邊辦事,只講對錯和規矩,不講身份地位,抑制權貴,幫扶弱小……人心都是肉長的,沒有人是天生的壞人,這些差役這陣子正事好事做的多了,這想法和做法,果然是已經和以前大有不同了。
「甭廢話,找死是不是?」
帶頭的老差役滿頭大汗,把幾個楞頭青拉走,隔了一道街口後,才埋怨著道︰「你們怎麼一點眼力價也沒有?看不出來嗎?那是衍聖公府的車!」
「孔府的人啊……」
「得,那咱真惹不起!」
「就算是張大人也不能和孔府過不去……皇上也不能啊,算了,咱們不能替張大人招這種麻煩,惹這種怨。」
濟南城中浮山營是做事十分果決,但在大官和士紳眼中那叫魯莽滅裂,十分可惡。但好歹是沒有和真正的高官沖撞過,也沒有得罪過王府,大家都保持著一點克制,至于衍聖公府,也就是孔聖苗裔後人受封的大府,在山東兗州是一家獨大的龐然巨物,也就是濟寧一帶的顏府還能稍加抗衡,畢竟顏回的後人也是聖人苗裔,只是比孔府差一等罷了。
兗州的孔府在山東向來是橫沖直撞,誰的面子也不買,就算是親藩家和孔府有什麼利益沖突,向來無往不勝的朱家對著孔家也得退讓三分……在山東地界,孔府是不折不扣的天老大他家老二,皇家也只能排老三。
這個家族在孔子身故後,地位越來越高,越來越穩固,無非就是坐享食利而已,什麼聖人之道,學術學問,那是斷然沒有的,孔府之中,無非就是僵化的禮教來壓迫人心和人性,來維持第一世家的傳承,舍此之外,就是**果的追求利益罷了。
在大明中前期時,衍聖公府因為與民爭利,濫殺無辜就被朝廷警告和敲打過,百年之下,王朝末世時對這些大世家的約束降低,于是不論是哪行哪業,只要有利可圖,孔家是肯定要插一腳進來,田地更是在百萬畝以上,整個曲阜的好地幾乎都是孔家的,兗州一帶,良田不知道被侵佔了多少……田地是當時人的根本,每佔到一塊地,孔府所欠下的血債也就不知道又加上去多少。
府中大門內東西廂房各分五間,其東房專司催征糧草,站堂審判,拘捕和監押佃戶等事之處,其自設公堂,催科逼佃,馭下之嚴,在當時的大世家地主中是絕無僅有的。甚至打死打殘,也是常有的事,而聖府之事,地方官不好冒大不諱上奏,皇帝也多為隱忍,不會太與聖人之後過不去,所以諾大孔府,五百間房舍之中,窮奢極欲,而搜羅侵佔,奪民財為已用的行徑,千年之下,亦是沒有停止過。
一見是孔府中人,這些差役選擇退開避讓,自然也是情有可原了。
車馬前行,自是沒有發覺這一段小插曲,那些騎馬的孔府家奴絲毫不顧忌行人,凡有撞過來的,長鞭就是不留情的抽打過去,在這些人的護衛下,自是行人遠避,就算是稍有身份的小官和士紳,知道是孔府的人經過,也都是遠遠避開,不來惹這種沒趣。
整個濟南,哪怕是當年魯軍駐于城中,驕兵悍將,遇到孔府中人時,也是以魯軍退讓為主,畢竟丘磊雖然跋扈,但得罪聖人苗裔的事也是不敢做的……哪怕是改朝換代,孔家什麼時候又失勢過了?
車隊抵達東牌樓附近時,才慢慢停止,車上的人都緩緩下來,眼前是一個四五進大的宅邸,白牆黑瓦,沿牆樹木高大幽深,極目望過去,大約有百來間房,隱然是世家模樣,但瞧著這府邸規模,被稱為三爺的來自孔府的中年人神色也只是淡淡的,自曲阜來的人,怎麼會把眼前這點格局看在眼中?
「是孔三老爺和王老爺,李老爺等諸位老爺,」孔府僕人中有人疾趨向前,手中是一捧帖子,對著守門人傲然道︰「來拜錢大老爺,請通傳吧!」
守門的自是不敢怠慢,連忙捧著帖子就進了院內,沒過一會,就听到吱呀聲響,接著便是中門大開,帶頭的穿著寧綢長袍,遠遠便是拱手一揖,笑道︰「三哥,弟等候大駕多時了。」
「省城氣象,實在是叫人心生厭惡。」
對著眼前的人,「三哥」的臉上也露出一抹微笑,相對一揖後,他才又道︰「長此以往,絕非長久之計,今冒昧來訪,亦是大家共同商量,早點拿出實際的辦法出來。」
「辦法宜早定,但事情現在是做不得。」
「這個,吾等亦知。觀張守仁行事果決,手辣心黑,非易與之輩啊。」
「是的,是的!」
兩人一路寒暄,雖然態度矜持,但議論的卻是眼前濟南城中的實際管理者和佔領者,而臉部表情,卻是矜持中帶著恬淡,甚至是木然,似乎討論的不是一個危險的軍閥,而是村頭的醉鬼阿三,或是半夜在廂房中逮著幾個不開眼的小偷一般。
在這兩人身邊身後,則是內外都站了一群的人,全部是衣著華貴,身上每一小飾物可能就價值百金,臉上也是都一臉橫肉,驕矜異常的樣子,跟在姓錢和姓孔的身後,一個個也都滿是驕橫之色,似乎天下大事,俱在把玩之中。
……
……
「張兄,張兄!」
事情解決,大隊收回,各隊武官也是繼續回營展開訓練,張守仁心事重重,騎在馬上信馬由韁的放著馬緩步而行,濟南風物頗為不壞,也是當時有數的大城,自打入城至今,他還沒有好好的瞧過一次呢。
城中一些景致,包括現在的德王宮在內,在後來就是山東巡撫衙門,大半建築是保存下來了,還大明湖,趵突泉,于北地名城之中,添了幾分秀氣嫵媚。
就算現在是冬季,沿湖而行,看水光瀲灩,風景也頗不惡。
但這是原本的打算,現在卻是沒有這種心思了。
等耳畔傳來呼喚聲時,他才從沉思中驚醒過來。放眼看去,見是一個風度翩翩,穿著錦袍的青年,當下便是笑道︰「是朱兄。」
能與張守仁兄弟相稱,平等相交的,濟南城中也就是朱恩賞了。
兩人翻身下馬,朱恩賞臉上神色郁郁,不過還是強提精神,對著張守仁道︰「相逢不如巧遇,自西門大捷以來,料想恭賀將軍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下恭賀來遲,尚乞張兄勿怪啊。」
「你我是君子交,何必行此俗套呢。」
張守仁倒蠻喜歡這個宗室的,身上沒有惡俗氣,也不驕矜,溫文儒雅又沒有文人的酸氣,是一個值得交的朋友。
當下便拉著朱恩賞,笑道︰「辰光正好,同我去小飲兩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