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是在初更前後響起,然後也就響了不到一個更次,那些搜羅來的鹽丁拿的火銃其實也足夠精良,畢竟這個東西在技術上沒有太多的前瞻性,火繩槍的鑄造不是那麼復雜,在重金之下,濟南附近原本也有不少的鐵匠鋪子,兩三個月時間,花費重金打出火銃,再稍加訓練,光是看樣子也是能唬人。
但真的打起來,就是完全不頂事了。
浮山這邊,有一百多真正的火銃手在,高虎等民壯也受過完整的訓練,火銃在手時,對手哪里是個對手?
這邊已經平端槍口開始瞄準時,那邊街口的兗州人還在上子藥,有的人慌亂間連銃口在哪里都找不著了。
槍聲砰砰不停響起,就看到兗州那邊的人滾地葫蘆一般,不停的摔倒在地。
鮮血流出,血腥味道越來越濃郁,而流出的血,毫無疑問都是屬于兗州的一邊,兩邊的火槍使用在層次上,相差的太遠了。
幾乎就是一百比一以上的交換比,兗州這邊的火銃手被打翻一半,死了一地之後,商團這邊才只有幾個火銃手受傷。
消滅了鹽丁們最為倚重的火銃手後,剩下的事也就是抓俘虜了。
為惡過甚或是頑抗的,自是一刀斬首,毫不留情,大半的鹽丁卻是被捆的如粽子一樣,然後連成一串,這些人,就是移動著的銀子。
至于這些家伙到鹽場或是農莊又或是礦山要受多少苦楚,要流多少汗水才會叫浮山覺得銀子花的很值,這個問題自不會有人替他們去想。
「哥……現在我才知道,張守仁這家伙確實說的沒錯。」
西牌樓一帶戰事很少,但有一小隊火銃手大約是想奔竄到錢長史的府邸中躲藏起來,大約是四五十人的樣子,但在街頭牌坊下他們被追上了。
然後是兩邊一起裝藥,舉槍,但浮山商團那邊明顯更快,更技高一籌。
牌樓下的鹽丁們被打成一堆血肉,血水橫流的時候,浮山這邊已經放了兩輪槍,而這些鹽丁卻是多半一槍都沒放出來。
差距之大,令得趴在自家院牆上觀戰的朱九妮為之心驚膽寒。這個小妮子,宗室貴女,父母早亡,朱恩賞這個大哥也不是很嚴苛的性格,加上宗室的管束其實越來越松,也是養成了朱九妮敢作敢為,十分好強的性子……女孩子自己改名字,玩兒刀槍火銃不皺眉頭,女紅什麼的听也沒听過,除了是宗室外,還真的沒有別的好解釋的……
只是性子再要強,這會子也是只能承認差距太大,完全沒有比較的意義。
那天張守仁的表現和後來的話,想來都是給了這小妮子一點面子了。
「大哥,這一次濟南是不是真的能回復太平?」
看到朱恩賞趴在牆上一直觀察著,那副樣子也是十分投入認真,朱九妮看的暗笑,問道︰「要不是大哥這宗室身份,怕是恨不得領軍殺賊呢。」
「我倒還真是想……」
朱恩賞從牆上跳下來,拍一拍手,微笑著道︰「前一陣是鬧的太不象,要是浮山營入城前,反正能忍也忍了,現在看到糟蹋百姓的,心里不知道怎麼就是氣憤的很,想忍也是忍不下來啊……」
「我也是呢……」
「太平是真的會太平了……」朱恩賞目光純淨,但也是閃爍著睿智的光彩︰「國華安排的很巧妙,先是甲隊隱忍不發,由著兗州的鹽丁去鬧,劉澤清的野心也是暴露無疑,使得倪軍門等人也是著急……要是劉澤清和曹州兵進來,還有他們什麼事?要是真的進來,商行之中有幾家能立足?官府和商界一聯手,加上浮山給他們練成的民壯為商團,政務財力軍力三足鼎立,這個力量,外來者已經無法撼動了啊……」
這個分析,要是叫一些局中人听見了,怕是都是要驚翻幾個筋斗不可。
憑著一些碎片和局外人看到的細節,朱恩賞就是能推斷到如此地步,其心機深沉,頭腦睿智,判斷之準,也是令人咋舌了。
一個閑散宗室,就是如許水準,天地間伏莽處處,還真的不知道有多少英才沒有被發掘出來。
……
……
辰時未至,城中最少有千人以上的兗州鹽丁被俘虜了,大串大串的被繩子捆住,押往預備好的關押點。
這些人是僥幸未死,肯定也不是那種殺人放火渾當無事的悍厲凶徒,那樣的凶徒昨夜肯定已經被打死,或是一早晨負隅頑抗時被清理了。
剩下的這些,多半就是鹽丁中的混混無賴似的人物,欺負良善是敢,但拿自己的性命去拼,他們還真的是沒有這個膽氣。
但就算如此,他們也是要付出相當的代價,未來的三年之內,這些人每個人都是會從官府領到一張流刑的判決書,然後三年之內,將會在浮山治下的鹽廠礦山里苦捱,能不能捱出頭,毫發無傷的出來,還真的是難說的很。
對這些人,浮山上下可是真的沒有什麼仁德之心。
張守仁信奉的東西,也是間接或直接影響到了浮山上下,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德報德可也,而以直報怨!
在經過大街小巷的時候,商團成員們押解著這些家伙,沿途的居民不停的用碎瓦和碎磚,或是泥塊爛菜葉打過來,其間當然有不少誤傷,不過能叫城中士民百姓出得這一口惡氣,自是一切感覺都是值得。
而在凌晨時分的長史府中,與這座城市的再次覺醒及獲得安寧不同,整個府邸,卻是在一片死寂之中。
昨晚商團暴起,錢長史一伙自是慌了手腳,拼了命的派了精干人手出去指揮,到下半夜時,馬花豹這個游擊將軍換了袍服,帶著自己十來個親兵出去,尋得不少曹州舊部,在商團犀利的火銃面前也是節節敗退。
到了清晨時分,敗退回來的馬將軍和他的一些忠勇部下就被打死在牌樓之下,整個人都打爛了一樣,除了一張臉還清晰可辨之外,整個身體都很難找到完好的地方。
錢長史當時就在自己府邸門前看著,听著砰砰的聲響,看到馬花豹和那些勇武難敵的曹州悍將們被打死在牌樓下,他只覺得自己在做一個噩夢,但這個噩夢卻是怎麼也醒不過來。
「關門閉戶,關門閉戶。」
在清晨的微光照耀到庭院之後,錢長史已經漸漸鎮定下來。
他還是王府長史,城中的變局確實是以他為主,但就算如此,又能拿他如何?巡撫也只能上奏彈劾于他,但罪名不會太重,否則朝廷問責下來,倪寵先就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罪名不重,了不起就是黜職為民,那也不妨,他這陣子撈的夠多,隱匿在別處的資財不說,家中現有的現銀就有十萬以上,黃千也在數千兩之多,加上古董珠玉綾羅綢緞,以一個窮酸進士到如今年過天命,二十余年間羅致了子孫一百年也花不光的資財,這一生,也是並沒有虛度過。
至于所作所為害慘了多少人,使得多少人家家破人亡,這些事,卻是不必考慮,也無須掛懷的一些小事。
關閉門戶之後,錢長史也是長嘆口氣,這一次的事實在是凶險萬分,而且就在最要緊的關頭竟是被對手以商團這樣的形式給反手翻了過來。
打今之後,濟南城中是如銅牆鐵壁一般,自己和劉澤清都是沒有機會了……
他正在站在庭院中征仲發呆,院牆之上,突然慢騰騰的升起一張人臉。
在丫鬟小子們的尖厲慘叫聲中,那毛茸茸的人臉突地咧嘴一笑,露出兩行潔白的大牙出來。
「你是誰?」
到底是貴人,到這種時候,錢長史仍然能用顫抖而具有威嚴的嗓音喝問著。
「俺是誰不要緊,你知道俺們大人是誰就行了。」
「張征虜?」
「沒錯。」
那張毛茸茸的大臉已經變成了一個黑而矮壯的漢子,翻牆入院,跳落下時,手中斧光一閃,已經將一個護院的腦袋砍飛出去。
血淋淋的人頭飛出之後,那漢子呵呵一笑,對著面無人色的錢長史道︰「俺們大人向來是有仇必報,錢長史你不要想那些有的沒有的了,你們一家是死定了,叫你的看宅護院投降,俺們不殺無辜下人,丫鬟小子們俺們也不殺,不過你和你的族人,高過車轅的就是死定了,不論男女老幼,都逃不過俺手中的利斧。」
「這,這……王法何在,天理何在啊!」
錢長史覺得自己渾身的毛發都豎了起來,頭頂的烏紗帽都要被頂落下來,看著院牆上跳下一排排的持斧漢子來,眼前的一切都如同在地獄里一般,那些持斧的漢子就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鬼,雖然暫且沒有揮斧砍向他,但那些聚集在前院的家丁護院,卻已經是被砍的鬼哭狼嚎。
「俺手中的斧就是天理,俺手中的斧就是公道。」
馬三標砍的渾身舒暢,這陣子濟南弄的又不成模樣,張守仁的心血差點白費,雖然百轉千折一切重回正軌,浮山鹽和浮山的一切產業勢必進入,商團也就是浮山營的外延,這座城池終究是拿了下來,但其間的不順,正好在今天用手中的利斧拼命砍削,借此宣泄而出。
待他逼近一臉惶惑的錢長史時,手中的斧頭也是沒有絲毫的猶豫,一斧過去,正中長史大人的脖腔,沒有阻礙,斧刃很順暢的劃了過去,那顆在這段日子里十分驕矜和蠻橫的頭顱,眼神中透著十足的惶恐驚懼和難以置信,似乎實在難以相信,自己堂堂王府長史,就是被這麼一個粗鄙漢子砍去了頭顱。
「呸!」
馬三標在頭顱上重重一口唾沫,然後再也不去看上一眼,山東的新局面已經打開,眼前這個人和他掉落的頭顱一樣,都已經是一顆歷史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