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湯師傅。」
張守仁身材十分高大,軍戶世家子將門出身,遠比當時普通的中國人高大的多,不過和湯若望相比也就相差不多,而對方藍眼金發,身形高大,儀表風度也是十分出眾。
「哈哈,張將軍,我可沒有教過你什麼啊。」
張守仁的身份地位湯若望已經了解,但這個少年得志的將軍仍然對自己十分客氣,不象尋常的大明士紳,一旦有了身份上的改變,對湯若望也就變的十分矜持和自負起來。
「三次長談,我對泰西軍政文教都有長足了解,在我中華,一字師亦為師,所以湯師傅就不必客氣了。」
張守仁的感謝也是出自真心,他的歷史知識用在國內都勉強,在當時的西方來說幾乎和兩眼一抹黑差不多了。
西方在亞洲的布局,還有利益之爭,以及炮艦的發展程度,航行一次所需時間和注意的要點,歐洲現今的情形,軍力發展,武器配備等等,光是這些,三次長談的時間哪里能夠!
要不然,湯若望看到他來了,為什麼會先皺一下眉,實在也是瞧到張守仁來了,這個向來好脾氣的傳教士也是頭疼呢。
除了湯若望外,還有三四個歐洲來的傳教士也在屋中,他們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在湯若望這里學習大明的語言和禮儀,出師之後,就可以到各大城市或需要的地方游歷和傳教了。
耶蘇會的總部並不在中國,而對中國的布局和傳教是一手操持控制,也是從來沒有放松過。但這種布局,是在崇禎六年到七年之間遭遇了慘痛的失敗,也就是孔有德之變。
那場變亂中,耶蘇會支持大明的幾十個傳教士和工匠還有軍隊教官遇難,還有超過百人的葡萄牙雇佣軍官和軍人遇難,所支持培訓出來的漢人工匠和士兵要麼被殺要麼成為叛軍,所制造的火槍和大炮被叛軍毀掉或是帶往遼東,這個損失和創痛太大太深,導致現在耶蘇會對與明朝官方的合作已經很難再有什麼熱誠,而湯若望對張守仁這個大明將軍也不是十分的熱絡和拉攏,原因就在于登州的那一場變亂上了。
除了這幾個傳教士外,經堂中還有幾十個中國人,除了小半是雜役外,大半都是當初徐光啟推薦過來的在算學上有基礎的年輕人,幾年功夫下來,在天文歷法上都是有獨到之處,在算學和幾何學上更是遠遠超過同時代的中國人,對張守仁來說,這些沉默著的中國人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也是民族未來的瑰寶,是他眼前最珍貴的財富。
而在原本的時空之中,康熙三年時,湯若望已經癱瘓在床,因為他在順治年間深入宮廷,差點引誘的順治帝信仰天主,所以在滿洲貴族內部招致了嚴重不滿,而且在歷法之爭上,也是被一群保守的中國歷官所攻擊,在這一年,鰲拜等滿洲貴族將湯若望和其奴僕逮捕,同時捕拿了湯若望在天文台和歷局的所有漢人助手,並且全部判處凌遲酷刑,包括已經年邁垂死的湯若望在內。
後來是宮中地震,孝莊太後震恐之下特旨赦免了湯若望一個人,但其余的歷局中的漢人官員,主要是從崇禎年間就跟隨湯若望的十余人,全部被處斬。
經此一事,耶蘇會在中國先期經營埋下的文明的種子,就算是被徹底扼殺在搖藍之中了。
哪怕是康熙後來自己習天文歷法,學算術幾何,但也並沒有胸襟和氣度再允許西洋傳教士大規模的在北京城內擔任職務和教授徒弟了,這些學問,在康熙來說只是一種統治手段,而不是其仰慕科學和文教,這個夷酋自己孜孜不倦的學習,但卻拒絕做任何形式的推廣,並且在別人學習天文算術後是不夷余力的打擊,所謂聖君的見識,其實還不如一個木匠皇帝!
……
听到張守仁的話,湯若望也很開心,抿嘴笑了一笑之後,卻又是向張守仁攤手道︰「將軍,說來說去,我是實在沒有辦法去登州或萊州,我的學生們也在加緊編著新歷,恐怕也無能為力。但我可以幫助將軍和耶蘇會取得聯絡,由他們從澳門為將軍雇佣一些鑄炮和造火槍的高級技師。」
「很好,多謝,多謝!」
張守仁連連拱手,以示謝意。
找技師這事兒他早就拜托了鄭家,但鄭家就送來幾個也不知道是幾傳手的三流學員,還不是老外,是正經中國人,只是在澳門一帶的土著,鑄造造槍也會些,但水平還不如將作處的老人,想要有什麼改良進步,指望這些人是不成的。
如果耶蘇會真的能派一些好手來,這個時代歐洲佬剛剛開始發力,把中國甩下去不遠,大家在一起互相取長補短,中西結合,比將作處一伙人始終是自己模索要強的多。
拱手謝過之後,又閑聊了一會,張守仁看到有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頭發灰白,臉上皺紋也是十分深刻,自己進來之前,此人就是坐著在閑看湯若望等人做事,自己進來後說話他也並不理會,此時端坐如常,腰板挺直,光是一個坐姿倒是端的不凡。
見他看向自己,這個男子翻了翻白眼,也不理會,倒是拎起一個小酒葫蘆,自顧自的飲了一口。
「將軍莫怪,這位是附近的街坊老丈,閑了來坐坐,想來不認得將軍。」
「無妨,我又不是山中的老虎,走到哪里都要叫百獸闢易。」
張守仁說笑了一句,又對著湯若望正色道︰「湯師傅真的不願南下?京城之中雖然有差事,但在浮山一樣能做得,所需物品,不論是什麼,或是缺什麼人,我都可以幫忙。」
「將軍,」湯若望苦笑道︰「我已經鑄了兩年的火炮,任務告一段落後,這個行當再也不想模起來,如果能允許我選擇的話,還是在這里做一些學術上的研究工作吧。」
「也好,那麼,我就不再勉強了。」
湯若望還真的怕他打什麼官腔來勉強自己,以前是有徐光啟照顧他和這里的機構,登州之變後,徐光啟威望大損,而且身體一下子就跨了下來,崇禎六年時黯然下世。
徐光啟的學術和人格,就是明朝最苛刻的士大夫都是交口贊頌,最多是說徐文定一生所學有一點「雜」,別的話是不敢多說的,而徐氏又是正經的天主教徒,是所謂的「聖教三柱石」之一,人品好,官位高,說話有人听,有徐光啟在,天主教在北京的傳教雖不是十分順利,但也能如常進行。這幾年徐光啟逝世,局面越來越困難,湯若望鑄炮效力,也是有鞏固自己地位的用意,現在除了他在北京也沒有別人的能挑大梁,所以再三堅拒張守仁所請,哪怕允許傳教,蓋教堂,給經費,這麼多優惠條件砸下來,也是一個不成。
眼見如此,張守仁知道沒有指望了,但也不惱,只是面露遺憾之色,笑道︰「原想和你多討教來著,既然沒有機會,等將來我再至京城時,我們再來長談吧。」
「將軍的風度實在是令人心折……」
湯若望也有點感動的樣子,招了招手,將那些在忙碌著的青年叫了過來。
「這是杜如預,刻漏上很有成就。」
「這是李祖白,算術很強,將來在歷科的成就不可限量。」
「這是劉有慶,這是宋可成,都是大有學問,現在已經要超過我的水平了。」
對這些人,張守仁沒有絲毫朝中大將的感覺,在湯若望介紹的時候,他也是站起身來,神情嚴肅的听著,到最後,才是拱手道︰「諸位都是有大學問的,相比我這個粗鄙武夫,諸位的所為才是造福華夏和生民,對此,我十分佩服。等將來,浮山或登萊一帶修築了天文台,成立天文局時,希望能看到諸位的光臨。嗯,就算不想再修歷法,我們的學校,或是登萊境中,總會有一些可以做事的地方,男兒丈夫,不一定要埋首窮經追求學問,把學問用來經世致用,也是十足光彩的麼。」
「少保言重了!」
「少保大人太客氣了。」
「僕如此間事了,願到登萊為少保大人效力。」
無論如何,徐光啟當年雖是大學士和尚書,死後才追賜的少保,在逝世之前,也就是太子少保,與眼前這個雄姿勃勃的青年將領是一樣的。
見慣了國朝大將的驕橫嘴臉,再看到張守仁這樣謙謙君子的模樣,在場的湯若望的弟子們無不十分的感動。
他們都是有算學上的天才,在天啟年間到崇禎早年被徐光啟發掘出來,送到湯若望這里學習深造。而國朝的政策向來是人在政在,人亡政息,徐光啟栽培一批學通中西的人才的初衷已經沒有幾個人記得,而他們被晾在這里,再也見不到徐光啟在世時那種門庭若市的情形,官員們最多對鑄炮或造自鳴鐘的實務感興趣,最多是修歷法上需要他們的算學技巧,其實質態度,卻是把他們當倡優之流,或是養的小貓小狗一般。
倒是眼前這位武夫,不論是見解或是態度,已經遠遠超過那些文官之上,這些青年士子雖然埋首窮經的在搞天文歷法,但其中也頗有一些想做一番事業出來的。
眼見眾人如此,湯若望也只有苦笑,而無法勸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