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山……」
張守仁眼中厲芒一閃,對著姜敏道︰「如何?」
姜敏先是不答,細細看完之後,才長舒口氣,答道︰「以目前浮山的準備來看,尚且不到與之大動干戈之時。」
「嗯。」
張守仁點一點頭,將一卷急報盡皆放下,從容道︰「暫且不和他算這個帳,而且,這個事明顯是有兗州在後頭,打李青山,人家怕也是高興。他們用此人,成了就壞了我的事,敗了我和李青山豬腦子打出狗腦子來,怕是人家也就高興了。這個當,不能上。將來怎麼對付他和唆使他的人,咱們將來再說。」
在這種時候,他仍然是神智十分清明,沒有一點漏算錯算的地方,對其中的鬼域伎倆也是看的十分清楚,姜敏微笑點頭,四周環坐著的眾人,也是彼此對視一笑。
「這幾個月,辛苦你了。」
看著微笑著的鐘顯,明顯是黑瘦下來,張守仁也是十分感動,伸手過去,在鐘顯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
這種動作,上位者的味道太明顯,而且張守仁向來直爽,也是覺得自己太年輕,用著不大合適,所以極少有人享受這樣的殊榮。
鐘顯被拍了兩下,心中自是感動,因笑道︰「大人也莫夸我,你們在前頭打生打死,我們不過做一些沒危險的繁瑣事情罷了。」
「刀頭舌忝血是痛快事,繁瑣事情是磨人的事,一樣難,我也不會厚此薄彼。」
張守仁看著鐘顯,很認真的道︰「即墨知縣出缺,我打算舉薦你。」
「什麼?」
在座的人,包括剛剛還在含笑喝茶的鐘榮,還有新加入這個文職幕僚團隊不久的李鑫和張德齊兩人,都是吃了一驚的樣子。
「營務處的事,還是你掌總,即墨縣其實有一半多納入咱們的體系中了,管營務處就是管這個縣。至于身份你也不必怕,我此前已經保舉你為靈山衛經歷,已經是從七品,直接轉遷也不算什麼驚世駭俗的事……」
話說這樣說,以衛所鼎盛時是不怎麼出奇,象沈練在嘉靖年間還由文職轉入錦衣當經歷,不過那是老黃歷了,現在的衛所早就跟普通的村莊一樣,指揮使也就是個鎮長的格局,游擊將軍都不一定當的上,更何況和一縣的縣大老爺相比?
這個情份,真的是大了!
鐘氏兄弟二人,彼此對視一眼,都是發覺對方眼神中的激動之意。
自從加入浮山效力,張守仁在賞賜上從不吝惜,兩人雖然是文吏,獎賞的銀錢和物品也不比武將差上什麼,一年多來,鐘家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原本是衛所的小吏世家,比起文職吏員的待遇差的老遠,一個月三斗糧都關不齊,經常餓肚子,衣衫也是破破爛爛,根本就是下九流都不如的勾當。
當了浮山文吏,一路升遷不說,銀子也是盡夠使的,兩家都是起了大屋,父母親人的供養都是比以前豐厚百倍,鐘氏族人,也是有幾十個機靈年輕的挑在各個學堂學習,或是直接在各處局里頭效力,但無論如何也是想不到,一頂七品烏紗帽還是正堂縣印的烏紗帽就這麼輕輕巧巧的掙到手了。
「下吏無話可說。」
鐘顯以最誠敬之姿,緩緩跪倒,叩下首去。
見他如此,鐘榮自也是有樣學樣,一起叩下頭去。
等這兩人起來,張守仁自是勉勵兩句,一邊的李老掌櫃找到個話縫,也是笑道︰「等鐘二老爺上任之後,老頭子就要稱大老爺才是,不然就得打板子了。」
浮山氣象一天比一天鼎盛,這個可敬的老者也是替浮山營高興。
鐘顯忙笑道︰「晚輩哪兒敢?你老是我們大人都當長輩敬著的,當初浮山起家,沒有你老,也到不了今天。大人常說,為人要飲水思源,不能忘本,亦不能忘恩。」
這話當然是張守仁說的,不過老掌櫃听著也是有點臉紅,當初就是以生意對生意,浮山真正起家是靠的鹽場,當初張守仁說能改革鹽法,不再以燒煮法來制鹽時,他老人家可是打死都不曾信,結果就是鹽場一個接一個的開設起來,浮山才真正的大發展起來。
不過提起此事,老頭子也是想起自己前來的目的︰「國華哪,現在濟南府也好,東昌、青州也罷,這三府的地方,兗州那邊是莫想要了。但現在貨源不足,要緊的還是交通不暢,幾條河道在春夏之時水位不深,運力不足,官道麼就又是年久失修,現在一下子加了三府的地盤,咱們利豐已經在各州縣開分行,試賣浮山鹽,反響十分的好,就是貨源不足,每天還是賣淮鹽為主,浮山鹽只能賣半個時辰不到,這開始的時候算是一種噱頭,時間久了,可就是砸牌子啦。」
老頭子雖然是過六十望七十,但在商言商,言談起來也是沒有什麼客氣的,有什麼說什麼,並不隱諱什麼。
換一個人,也不大夠資格這麼當面鑼對面鼓的和張守仁打這個擂台,就算是秦東主,也是不大夠格兒。
但這事,也不是一下兩下就能解決的。
張守仁不好答,鐘顯當然立刻出來頂雷,拉著李老掌櫃便是起身︰「老掌櫃真是老背晦了啊,今天是什麼場合來著?外頭這麼多文武大員等著咱們征虜大人吃酒,你在這里念叨生意經!」
李老掌櫃也是笑︰「是老頭子糊涂,該罰,該罰。」
「一會罰你老先喝三杯再說。」
「這不是小事?」一邊答應著,李老掌櫃突然想起什麼來似的︰「國華啊,前日我還在浮山大營那邊,也到後頭去見過夫人,現在肚子已經很明顯啦,一會兒,沒有要緊事,趕緊回大營家里去吧。」
「哎,我知道了。」
雖然老掌櫃真的是絮絮叨叨的十分羅嗦,但心意確實可感,張守仁也是笑著答應下來。
他和雲娘,是每日不通信,小妮子原本就識得字,當然是貨郎哥哥林文遠閑暇的時候教著玩兒,但雲娘十分聰明,學下來的也不少。
嫁給張守仁的這段日子里頭,雲娘每天閑了便學字,因為她知道她的夫君最恨人兩眼一抹黑,所以全營上下連喂馬的馬夫都得學字,她身為主將的娘子,學習自然也不能落在人後頭。
到如今,雲娘已經能很順當的自己書寫家信,與張守仁的溝通也是從來沒有斷絕過,家中的大小事情,哪怕養了一只貓兒和兩只小狗,岳父大人又收了半畝好煙葉,每天翻曬,等著女婿回來一起享用,每一次胎動,和未來孩兒模樣的憧憬,每封書信,都是這種小兒女之態,都是說著這些家常話兒,每一封信,都是張守仁心靈上的一份慰藉,在最困難最危險的濟南城中,最無趣的赴京途中和京城的無聊歲月,無非也就是這些沿著浮山驛鋪系統每日來往不絕的信件上去打發了。
此次返回浮山,張守仁也是事先和雲娘交待過,不準出迎,老老實實的在家呆著,他這個主人,自會在今日黃昏之前,回到家中。
現在想起來,對雲娘也是真的很苛刻呢……
一縷柔情,眨眼間就是襲上心頭。與之相比,底下的那些大事,原本很看重的禮儀上的一些瑣事,現在真的無甚要緊,甚至是無關輕重了。
只有在酒宴中間,張守仁才得閑問了一句︰「孫閣老在何處?怎麼不見陳臥子?」
孫承宗當然不大可能來迎他,就算是有太廟祝捷的光環加持也是不成,孫老頭若至,對他和張守仁的形象都不會好。
士林會評價孫承宗老糊涂了,以他的身份去迎一個小輩,還是一個武將,這成何體統?張守仁則會被人稱為狂放,不管這種事是不是他自願的,這個罪名也是背定了。
至于陳臥子,也就是陳子龍,他不過是膠州的一個州同,是地方佐雜官,雖是進士出身的名士,但現在只是一個佐雜,而且在浮山內部做事,此時不見人影,卻是陳子龍失禮了。
「在地里,這陣子一則是除蟲的事很忙,在試很多新法子。二來,他說要試什麼新品種,想方法提高產量。三來,就是張溥的影響了吧。」
「我知道了。」
陳子龍確實有點不象話,再忙能在這半天功夫上?
張守仁心中也是有淡淡的不滿,他現在的地位已經遠在對方之上,而且對方也是一直在用浮山的資源在做事,現在因為張溥和劉澤清的事而招致不滿,陳子龍的這個族兄兵備道陳大人看來也不是善茬,復社的人果然不是好惹的,牽一發而動全身啊……
酒宴一直到鐘鳴三下才結束,登州官員簇擁著尤世威前去登州,自是先行赴任,張守仁送了幾里路出去,又辭別了萊州和膠州的官員,這才真正清閑下來,開始沿著浮山至膠州的大道上急馳。
部隊是已經在酒宴進行之前就拉回去了,他們象征性的吃了一點酒菜,就算是接受了犒勞,然後和自己的家屬們,一起折返回浮山。
現在張守仁奔行在道路上,仿佛還能感受著這些歡聲笑語,路邊的青翠樹木,還有碧綠的麥田,蜿蜒流淌的往膠河匯合的小河,種種一切,都是有一種感覺,一種味道。
這是故鄉的感覺,家的味道!
等他趕到大營北邊的住處院落時,一路上人人沖他打著招呼,但張守仁理也不理,直接就奔了自己家的小院。
院門處,雲娘正倚門而站,看到他,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