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守仁冷哼一聲,示意自己知道了。
看來登州這邊是有新的情況,自己在進入登州境內後,和最新的情報迎面錯過了。
在這個隊官的稟報之下,事情脈落漸漸清楚起來。
登字第五莊這里附近還是有不少村落的,自屯田興起後,安插了少量流民後發覺大量軍戶逃亡而至,還有佃農月兌佃跑到田莊參與屯田,甚至附近有一些自耕農也是蜂擁而至,不求別的,以自家莊舍田地投充,只求張守仁庇護便可以了。
如此井噴式的發展,使得田莊興建十分順利,兩個月的時間,修起數百間房舍,營房,學堂,醫館,種種設施齊全,土地肥沃,人員充足,眼前這幾百壯丁操練的十分合格,就是莊園不缺物資和人手的明證。
但帶出來的問題也是不少,附近的士紳和田主們嫉恨刻骨,一些自耕農對眼前這座超大的田莊也心存疑慮,有心人稍微造一些謠言,便可生出事端。
今日清晨,田莊四周就發覺有不少人在聚集,對著田莊這邊謾罵著,指指點點,幾次想沖過來。
好在這邊護衛十分得力,有警訊就上了箭樓和空心敵台,人一多了就敲鑼打鼓,莊上丁壯一起過來吆喝吶喊,遠遠就把人趕走了。
「雖然如此,屬下到底不放心。我看大人一會還是回登州城去,那里有一哨巡營兵馬,要麼干脆回黃縣,黃縣有大半個營的兵馬,曲參將鎮守,必定萬無一失。」
「胡說八道!」
「大人……」
「還敢再胡說?」
「是,屬下不敢了。」
兩人對話之際,尤世威已經向前行進很遠了。這個老將臉上,也是神色十分怪異。
他為將多年,各處的烏七八糟的事看多了,打心里就沒覺著張守仁搞屯田是為了百姓,所以言詞間十分的抵觸和反感。
但此時越是深入,他便越是心驚,縱是身邊親隨,也是瞪大眼楮,張大了嘴巴,一副鄉巴佬剛進城的模樣,有一個親兵,看的實在太過投入,嘴巴上口水都是流了下來,一直落到他的胸口上打濕了一大塊也不自知。
從門口進來,先是左右兩邊的倉儲庫房,因為亮著燈,所以看的很清楚,里頭是大包的糧食,一個多月前夏收上來的新糧,還透著陣陣清香。
大塊的肉用煙燻過了,掛在房梁上,大桶大桶的海魚,用鹽腌制了,放在房中,光是看這儲存就知道,這莊上的人是不必挨餓不說,還可以經常吃肉吃魚。
在這種年頭,這簡直是難以想象的奢侈。
莊中道路是青磚鋪成,筆直干淨,往里幾十步,東側軍營,西側醫館,雖是天晚了,還有大夫坐在里頭,隨堂問診,然後開藥拿藥。
天氣炎熱,看來有不少人在鬧痢疾,在看了診後,拿了藥便走,急急回家熬藥去了。
尤世威瞪大雙眼︰「不要錢麼?」
「看診不要,藥還是要的,不過是一律市價半價,還可以記帳,年底再算。」
「好,如此有疾病者,可以有藥石醫治,縱不治亦無遺憾了。」
「怎麼會不治,俺們醫館的坐堂是打浮山大醫館里過來的,醫術了得!」
「唔唔,老夫失言。」
叫一個莊稼人教訓了,尤世威的親兵沒有上去喝斥,尤世威也坦然認錯,眾人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天剛剛黑,學堂里還有燈沒滅,小孩子們卻是都散了出來,只留兩三個,在里頭灑水打掃,嘻嘻哈哈的笑鬧著。
所有的學童都是面色紅潤,身上也穿著漿洗干淨的衣服。
再往里,村落里戶戶人家都有燈火,炊煙不停升起,傳來飯食的香氣。
「現在是授糧制,每家按丁口領糧,記在帳上,收了新糧抵帳便是。此外,莊上還有七十幾匹挽馬,十一頭耕牛,三十頭騾驢,養的羊有一百多只,豬一百五十頭,雞棚六處,魚塘四處。」
「俺們原本是軍戶,一年到頭吃不到一回肉。現在頓頓吃米飯,還有肉湯喝,這日子,不比過年差了。」
「這都是托大人的福,大人公侯萬代!」
「俺是打河南來,全家七口,餓死四口,要不是大人,俺這三口也不得活。俺,俺給大人叩頭。」
「打從崇禎年間到如今,投到大人這里,俺全家才算過上安穩日子,不怕響馬,有飯吃,心里還有奔頭,大人,俺在家里已經貢了你老的畫影,俺全家早晚嗑頭,願你老長命百歲。」
莊主姓李,屯田官姓牛,陪同張守仁和尤世威,一路講解,一路深入。而身邊不少佃農和軍戶出身的屯民,也是不停的在感謝張守仁,有的已經在路邊跪下叩頭。
听到和看到這樣的場景,尤世威等人都是深有觸動。
到莊中的關帝廟前,尤世威停了下來,叫人點了一柱香,自己淨了淨手,到廟中給關聖帝君上了一柱香。
出來之後,看了馬廄牛欄豬舍魚池,尤世威對張守仁拱了拱手,道︰「張帥,老夫錯矣,今日之後,不復與將軍爭執,登、萊之事,悉听吩咐。縱再有革新展布,老夫也無不贊同,不會再有什麼意見爭執了。」
以尤世威的官職,資歷,剛剛還在和張守仁爭吵,現在態度便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原因也是極簡單,眼前實情如此,比起語言,還是眼見為實。
至于張守仁為什麼對尤世威這麼客氣看重,也很簡單,現在的他,實力沒有到挑戰一切舊有秩序的地步,有些事能做,有些事就要拉著尤世威一起做。
听了尤世威的話,張守仁笑笑︰「尤帥,現在看來,我這屯莊有人看不過眼,恐怕要對我們動手了。」
「混帳東西,口密月復劍,這群東西真沒有出息。不過,張帥,得饒人處且饒人,只要他們不鬧的過分,老夫居中說和,此事就揭過不提了吧?」
尤世威想當這個和事佬,張守仁眼中波光閃動……就由他,卻看這老頭子撞了南牆後還回頭不回!
當下哈哈一笑,攜住尤世威臂膀︰「尤帥,我們去喝酒,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
……
大明崇禎十二年七月十八。
這一天的天氣十分炎熱,連慣有的海風都不見蹤影,樹葉低沉,天上象是有一個鍋蓋壓住了,底下象是有人在燒火,弄的人氣悶非常,坐在屋中都汗流浹背不止,窮人百姓,只能聚集在河邊井邊來降溫。
但這一天也是登州城和四周爆發大規模暴亂的一天。
從上午起,登州城內的店鋪開始關門,所有的買賣全部停止。
城中百姓驚駭欲絕,開始四處奔走搶購,但所有的店鋪幾乎全部歇業,只有小部份的米行開門營業,但米價漲到二兩一石,麥子的價格也漲到一兩五錢。
這個價格已經是正常價格的三四倍以上,但漲價的風潮還在繼續著。
米面一漲,自是帶動了其它生活物資一起漲價,到中午時,登州城中不僅是無物不漲,而且十家有九家都關門歇業了。
如此大規模的罷市,不是有人主使和事前商議是絕對不可能的,登州城中的百姓已經醒悟過來,要有大事發生了。
中午時分,約模有二百多秀才,全部是稟膳貢生,也就是考試在一二等,由朝廷每月供給吃食和發錢的優等生,這些秀才,方巾藍衫,神情肅穆,向著城中學宮所在的地方而去。
這樣的場景,登州上下誰見過?一時全城轟動,城中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人跑出來看熱鬧。
周山就是走在隊伍最前頭,神色也是無比莊嚴肅穆,但心中卻是止不住的陣陣狂喜。
張守仁這廝,一個小小百戶,自己中秀才時哪里將他看在眼里?
人家現在卻是征虜將軍,太子少保,左都督,副總兵,哪一樣都是自己這一生不可企及的高度了。
位高權重,卻是不將本堡的人看在眼里,既然如此,就索性砸了鍋,鬧將出來,砸爛狗食盆,大家吃不成!
到了學宮門前,學官們知道大事不妙,早就走避,學宮中空空如也。
眾人氣沮之時,周山卻振臂道︰「事乃公意,事出公心,我等可去府衙,兵備道、監軍道、糧道、或是巡撫衙門!」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讀聖賢書,所為何事,豈非就應在今日?」
「同去,請罷商稅,請恤農桑,請制強藩不法,請罷浮山異學,請肅清我登萊府學紀綱!」
「同去,同去!」
人都是有群膽,此時群情激昂,商人罷市,秀才請願,士紳們也早就鼓勵家中奴僕出來聲原援支持,一時間,城中都沸騰起來。
到得府衙,知府謝君友躲避不見,眾人又一路到監軍道所在,這一次監軍道張大臨和管糧通判錢士祿一起接見,聲稱自己對副總鎮張守仁的行止也極為不滿,並不贊同張守仁在萊州辦各種學堂,並且將異學帶入登州地界的行為,他表示自己將向兵備陳大人和巡撫劉軍門進言,極早撥亂反正,還登州一個清平世界。
有此承諾,登州城中上下更是士氣高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