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徐以顯的話,張獻忠這樣有決斷力的人一時也是躊躇起來。他其實已經算是下定了決心,計劃已經一擬再擬。
在登州兵打過來之前,先再痛擊左良玉一次,緩解壓力,擴大戰略緩沖的空間。
然後順勢解決掉李自成,去掉將來的對頭。
內心深處,張獻忠對于徐、潘等人堅持說自己能得天下的說法並不相信,也是十分懷疑,他覺得明朝除了自己這一伙人在鬧騰,也沒有別的地方出事,南直一帶還很安穩和富裕,這模樣,怎麼也是和漢末和唐末的情形不大象。
而且東虜的力量比起蒙古來又差的遠了,所以大明雖然明顯在衰落著,卻距離亡國還早著咧。
張獻忠平時的想法,也就是趁著天下大亂的當口,自己能過幾天好日子便過幾天,若是能割據一方,如唐末節度使那樣,使子孫也過幾代好日子,等真龍降世,投降了一樣是大世家,沒準老張家祖墳上冒青煙,後世中出一個能干的,還真能得了天下成了事。
至于在他手中成事,他怎麼瞧著也不象。
少時也識過幾個字,長大了書也讀過不少本了,他已經三十多歲,大明太祖在他這個年紀已經有二十萬精兵,而且據有金陵一大塊地盤,並且在籌劃進攻張士誠,打敗陳友諒,四十不到,皇明太祖已經確定一統天下的根基了。
現在自己手中,算來也就兩萬精兵,地盤是想也不想,這模樣要是能得天下,真是活見了鬼。
但底下這些書生的想法也不能不管不顧,他們一心想的就是西營能得天下,他們也就能洗去「從賊」的污名,而且這些人看的深遠,大明在他們眼中是爛在根子上,現在看似還算是龐然大物,還有調動幾十萬官兵追剿西營的力量,但最多幾年之後,局勢可能就反轉了。
「敬帥,幾年之後,可能就是群雄並起,大家佔據數省地盤搶天下了。到時候你是想和曹帥搶,或是過天星,老回回他們搶,還是想和闖營搶?」
「自成……」
張獻忠自失一笑,想起那張已經在記憶中模糊了的赤紅臉膛和炯炯有神的兩雙大眼,濃眉之下,那眼神經常是憤怒著的,幾年前的李自成脾氣很暴燥,動輒發火,張獻忠敢殺人,脾氣大,性子烈,但李自成就是敢當面頂他,兩人一直有疙瘩,最終在鳳陽時爆發出來。
一晃,就是好些年又過去了……
「父帥!」
張可旺二十來歲,從小就跟著獻忠,為人十分陰毒,也是象足了張獻忠。
他對張獻忠此時的猶豫根本難以理解,張可旺也是有大志向的人,對幾個軍師所說的未來前景他絲毫沒有懷疑。
大明朝廷是不濟事了,明顯的在走下坡,各地貪污**,民不聊生,河南一省,已經饑民遍地,四川,山東,也好不到哪去。陝西,山西,處處饑荒,還有東虜隔幾年鬧進來一次,大明已經弄的河干水枯,折騰不了幾年了。
張獻忠現在雖然有子,但太過年幼,將來的事,十分難說。
如果將來西營得了天下,而獻忠諸子未長成,未來天子之位屬誰呢?
一想到此,張可旺心中就是一團火熱!他的父帥,絕不能在這點小事上猶豫,錯失良機。就算將他不能得天子之位,一個郡王總能到手,如雲南沐家那樣,世鎮一省,享盡了世間的榮華富貴,為了自己,為了張獻忠,張可旺盡可能的壓低嗓門,還是聲音很大的吼道︰「父帥,兒讀書不多,不過鴻門宴的故事總是听過的,項羽婦人之仁,父帥想想看,在烏江自刎時,他後悔不後悔?」
「個猴崽子,損起老子來了!」
張獻忠一瞪眼,若是一般人早就嚇的屁滾尿流,張可旺也是低下頭,不敢和獻忠對視,但喘著粗氣,明顯是不肯退讓的意思。
「罷了,听你們的,俺老張听你們的……」
張獻忠意興蕭索的道︰「就是做這樣的事,名聲算徹底毀了,汝才和惠登相他們是肯定不會再跟著咱老子混了,以後啊,就只能單打獨斗啦。」
「咱們西營力量足夠了。」
張可旺冷哼一聲,眉宇間盡顯傲氣。
「可旺你這小子這麼逼老子,定國怎麼說,還有文秀呢?」
「這……」
張獻忠問的全部是自己的義子,他收的四個義子,人稱「四將軍」,但最優秀的也就是這三個。
這麼一問,張可旺也是陰沉著臉,搓著手道︰「定國那脾氣,父帥不是懂的麼……文秀說了,他沒有什麼意見,一切以父帥的主意為主張。」
說罷,也是看著張獻忠的臉色不語。
張可旺是十分聰明的人,領軍打仗撫境安民都有一手,見事明白,行事也果決,西營現在日常的大小事情,有不少就是他直接決斷,很多張獻忠麾下老資格的將領對他都服氣,威信早就建立起來。
整個西營,也就是張定國能和他並肩,張定國一般的聰明果決,行事很有章法,也有想法,喜讀書,猶喜兵書,談古論今,十分在行,而且對將士們仁義,獻忠有時候發火要殺人,張定國肯定是第一批出來求情的人,所以軍中上下,對他十分敬愛,張獻忠雖然不滿意張定國過柔的性子,但對這個義子的品性和能力都是十分滿意的。
張定國不贊同自己的主張,張可旺並不意外,倒是這樣的大事,父帥始終不忘記問定國的意思,叫他有點吃味了。
「定國這小子,就是狠不下心腸……」
張獻忠一笑搖頭︰「算了不管他啦,定國這小子只能帶兵打仗,大事是做不成了……這件事,就按你們的主意辦吧!」
「是,敬帥!」
「父帥,兒子一定辦的妥當,絕不會出任何意外!」
「你小子給我听清楚嘍!」
張獻忠看著張可旺,眼神里難得的露出凶光。他對別人是說殺便殺,對這自幼養大的義子可是很少露出這樣的凶光出來︰「老子臉皮都是踩到鞋底去了,這事你再給老子辦黃了,我可饒不了你!」
換了別人,一定是說一定砍腦袋,但張可旺心里明白,自己辦砸了,砍不砍腦袋也是難說的很。以他的陰狠性格,此時也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不過他還是很快挺直了胸膛,大聲的應了下來。
十一月初七日,白羊山一帶象前一陣一樣,早晨天不亮時開始起霧,到太陽剛出來時,也是霧氣最大的時候。整個山林都是在白霧和曙光交錯之中,山林寂靜,只偶然傳來一陣馬蹄踩踏到石子的脆響,或是馬鼻子噴出來的細微的噴鼻聲,除此之外,就是萬籟俱寂,再無聲響了。
在密林和溪流之間是房竹均幾州縣百姓在平時來往時開劈出來的山道,最寬的地方可容兩輛車子並行,最窄的地方可容一輛獨輪車經過,十分狹窄難走。
就是在這條通往白羊山的道路中,多達近兩萬人的左營中軍,在凜洌的狂風之中,向著目標所在的方向,艱難行走著。
在隊伍最前是幾個游擊帶領的營伍,走散開來,有漫山遍野的感覺,在行軍途中,時不時的展開旗幟,和陣中的總兵官大旗互相應旗,彼此聯絡,所有的將士都是面色疲憊,有不少人冬衣尚且單薄,被冷風吹的瑟瑟發抖,行走之時,縮手縮腳,而且不免于要痛罵幾聲。
從前哨延伸往中軍過去,營伍漸漸厚重,將士們的衣著漸漸有官兵的樣子,旗幟也是多了起來,騎在馬上的將領和騎兵數量明顯的增多,將士眼中也是有剽悍勁厲之色……這就是左營的精銳所在,除了相隔不到五六里地的劉國能和兩千左右的左營兵,加起來是四千人的前鋒部隊外,左良玉的主力也就是在這里了。
隊伍是從幾天前就從勛西出發,在密林和深山中被向導所帶領,一直向張獻忠盤踞的白羊山一帶所前行,一路上遇到山民就是射死或是逮捕過來充作向導,甚至是殺掉沿途幾個村莊的所有山民,把首級全部留著,預備將來報功時用。
對部下的這種行徑,左良玉在中軍大旗之下看的十分清楚,哭叫聲還傳到了他耳朵里,但他視若不見,听若不聞。
朝廷一年的軍餉最多發他兩萬人左右的額子,而且一年最多發六七成,還要被一些文官克扣過去,到手有限,軍隊沒有餉就談不上什麼戰斗力,他要維持自己的地位就非得養眼前這些兵馬不可,既然無餉,就不能禁止士兵搶劫和殺人,如果強行禁止,哪怕就是左良玉的身份使得部將們戰戰兢兢,十分害怕他,但只要激起兵變,那些平時箭游營,或是動輒殺頭的綿羊一下子就會變成猛虎,將他和所有的將領都咬的粉碎,叫他死無葬身之所。
這一天從五更天還黑時全營就起身,天不亮就吃了早飯開始行軍,軍中有怨氣左良玉也是清楚,此次他也是下了血本,一定要搶下全功,所以他對部將和士卒們的怨氣也裝做沒有看到,只是不停的在督促大家繼續前行。
走了十幾里路才出了眼前的山道峽谷,接著是望不盡的丘陵地帶,此時人馬已經十分疲乏,在山道中走十幾里路,卻是平地完全不同的感覺,一般的官兵,一天可能才走二十里,這一次大軍拼命趕路前行,眼下這成績,已經算是十分難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