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繼續流逝。
得知扶蘇公子死訊時,我正在宮中練字。毛筆尖豆大的墨滴落在翠綠的竹簡上,沿著竹片之間的縫漏下,在桌上暈開一片哀傷的痕跡。
我知道這痕跡正如雪兒此刻的心情。
我放下手中的毛筆,盯著自己顫抖不已的手久久不能言語。
這是在秦始皇三十七年,始皇嬴政在第五次東巡途中下旨,立十八子胡亥成為了太子,而長子扶蘇公子和大將軍蒙毅則受詔自裁于上郡。消息傳來,滿國皆驚。宮中女眷們陷入了從未有過的恐慌,一整日我都可以听見啼哭聲從各個宮殿內傳出,那音調恐懼而又哀戚,令人毛骨悚然。
得知扶蘇公子死訊之後,我屏退了一干太監宮女,獨自趴在窗台上出神,時不時還會用手指逗弄一下那只養在金籠子中的金絲雀。今天陽光很好,些許光芒還會穿透樹葉落在我鋪開的袖子上,然後畫出一片斑斕。
我不禁眯了眯眼楮,目光幾番流轉後落在了金絲雀已經失去光彩的絢爛翅膀上,它看起來沒精打采,絕望的模樣好比我現在心中的真實寫照。我有些心慌,似是想拯救什麼,慌忙伸手撥開籠門的插銷將籠門打開,我決定放它離開。
出乎我的意料,它沒有動。
我看著它,忽然就笑了,笑得極是蒼白。
我知道扶蘇公子的死與胡亥和趙高月兌不開干系,也猜得到嬴政現在怕是已經歸去了天上。然而這些都不是我最清楚的,我最清楚的,是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皇帝歸天,作為妃子,必須殉葬。
時日不多,在死之前,我想去看看雪兒。
這位我唯一的姐妹,在她人生最難熬的時刻,我想以我這難以自保的身軀好好抱抱她,安慰安慰她。我不知這對她是否會有幫助,但我卻總忍不住自我安慰般認為這樣聊勝于無。
因為扶蘇公子的死,在成為旭妃近一年後,我第一次回了阿房。
馬車在阿房宮中平穩前行,我心中卻翻江倒海。風時而揚起馬車四周的粉色輕紗,飛舞間我看見了即將建成的上天台。
思緒不禁飛向這上天台,眼前的它慢慢崩塌剝落,然後回到了初始的模樣。
一如我第一次見到它時一樣。
再一次站在趙宮舞館的大門前,我心中忽生出一絲雀躍來。推開小太監攙扶的手,我直接由馬車上躍下,粉紗拂過我的臉,我垂眸拂開,再抬眸時,我看見了出門迎接的雪兒。
她一身白衣勝雪,墨發在風中輕舞飛揚。
嘴角禁不住上揚,我快步迎上去。然而還沒有跨出去幾步,我便如木樁般定在了地上。
因為我看見那位昔日與我嬉笑玩樂的閨中密友此時正匍匐在地上,用她疲憊而沙啞的聲音高喊︰「參見旭妃娘娘。」
我該怎樣形容我心中的那份痛苦呢?心痛欲裂?痛不欲生?不,這些根本不夠。那種由于被分裂被遺忘而產生的痛楚,是任何詞語都表達不了的。
「起來吧。」我僵硬的抬手,手在空中僵成石頭,心卻在左胸凍成寒冰。
她在分離的時刻失去了重要之人,我卻在重聚的時刻失去了她。
這都是命。
在我們昔日同住的房間里,我和她相對而坐,相視無言。面前的幾案上放著上等的美酒和食物,我和她卻都不為所動。
「你……」我咬了咬唇,「節哀。」
她卻突然笑了,笑得很是慘淡,雙目無神的盯著眼前的酒樽,她聲音虛浮︰「節什麼哀?我連為他節哀的資格都沒有。」
心底抽疼,我起身走到她身邊,由背後抱住她,哽咽道︰「你我情同姐妹,我怎會不知你心中所想?傷心便傾訴,難過便哭泣,這不是你教我的嗎?可為何如今到了自己身上,你卻都要一個人受著呢?難道……難道你還在怪我?」
「你知道我不會。」她嘆息︰「我不怪你,你沒有錯。自己的人生本就由自己決定,你的路自然由你自己走。」
「雪兒……」心底浮出一絲恐懼,我收緊抱著她的手,緊張的問︰「你……你要……」
「幫我去上郡吧。」她蒼白的唇微揚,聲音是隱忍的苦楚,「我去看看他。白骨也好,腐尸也罷,我都想帶他回來。」
我心底比誰都要清楚,她這一去,在海水枯竭、山川風化之前,是不會回來了。
「你終是要拋下我?」我不禁哭出聲來,聲音帶著些許哀求︰「你說過會陪著我,生死場,鬼門關,只要我想,你就陪著。」
「是我食言了。」她目光中帶著些許哀求,手竟不禁攥上了我的袖子。見我沒有反應,她竟一個傾身,在我面前跪了下來。她跪得是那般干淨利落,利落的碎掉我全部硬心腸。
她還是贏了,因為我親自為她安排好了前往上郡的馬車。
雪兒離開那日我喬裝成了一位普通的宮女,站在阿房宮的雙闕門前,望著她登上馬車,終是將自己哭成了一個淚人。
我不禁想像那日雪兒送長兮離去時的情形。還是在這個雙闕門前,我想她會安靜的站在他的馬車旁,面帶微笑;而他也會伸手覆上她的臉頰,目光繾卷。
長兮為了背負的責任離開了雪兒。他在策馬揚鞭時開始了對她的懷念,而她則在他義無反顧離去時開始了忘卻。
他懷念是為了再次相見,而她忘卻是以為再也不會見。
我想雪兒那日送長兮離去時便是這般心情吧,深深的無奈,還有濃濃的無力感。
雪兒是曲古樸悠遠的歌,我一直以為她會成為這世間最幸福的女人。然而縱使是她這般蕙質蘭心的女子,卻終是也逃不過這亂世的洪流,只得乘著那脆弱的一葉扁舟,去尋找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港灣。
我幫不了她,一如幫不了自己。
馬車在視野中變成一個遙不可及的小點,我卻依舊站在門前,仿佛這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離別,只要我一直等下去,她便會回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