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11年3月
在大舞女頭七之後,我回到了咸陽宮,開始收拾大舞女的遺物。|
剛剛三月初,當院子里的山桃快謝盡的時候,大舞女的好友涼笙姑姑成為了新的大舞女,而一度低迷的仙樂坊,也終于在短暫的悲痛與混亂後重新回歸了平靜。
依照大舞女的遺願,我將她葬在了渭河邊。沒有墳冢,沒有墓碑,只有一株新抽芽的花桃。她說︰「我就在這里,陪著你母親。」
原來我母親當初就被大舞女葬在渭河河畔,每年寒食節那天,大舞女都會離開咸陽宮前來探望。然而還不到四年,一場大水淹沒了渭河流域,許多人家流離失所,而我的母親,也永遠長眠在了渭河的懷抱。
逝者已經永遠離去,生者依然要努力活著。我會好好活下去,這是我的承諾。
大舞女生前居住的房間里,我和涼笙姑姑安靜的收拾著東西。大舞女生前生活樸素,並沒有什麼值錢的衣物與首飾。雖然作為大舞女她得到的賞賜是仙樂坊所有舞姬中最多的,她卻都收進了仙樂坊那間小小的書房,一件都沒有踫過。
「叮!」
一支精致的金簪從一疊整齊的衣物間掉落下來,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是……」涼笙姑姑拾起金簪看了看,詫異道︰「這不是韓國宮廷女眷最喜愛的樣式嗎?傾寒為何會有?」
我心中一顫,看著那支光澤如新的金簪,忍不住道︰「姑姑,可以給我看一看嗎?」。
「當然可以。」涼笙姑姑將金簪遞到我手里,笑道︰「這是傾寒的東西,理應由你保管。」
我低頭看著手中的金簪,感受著它冰涼的溫度,只覺有千金重。!>
那是過去的重量。
「我是與傾寒同時入宮的。」背對著我收拾衣物的涼笙姑姑突然開口︰「我們說好要一同活下去,她卻先走了一步。」
「姑姑……」
「雪兒。」她轉過身看著我,苦笑道︰「去牡丹園看看吧,渭河漲水後,寒食節那天傾寒總是會去那里,盯著花不說話,一看就是許久。」
我是在傍晚時分來到牡丹園的。
因為是剛剛入三月,園里的牡丹都還未開放,只有極少數抽出了花苞。那些粉色的花苞隱匿在層層綠色之間,若是不認真看,連一個都看不見。
牡丹園原本是個供妃嬪居住的小院落,然而十幾年前嬴政卻突然命人拆去了院里的房子,並專門種上了牡丹,使這里成為了名符其實的「牡丹園」。
我從園子里的小徑緩緩走過,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心上。我能想象大舞女在這里散步時的模樣,她一定會用手指撫模每一片花瓣,會彎下腰來和花朵說話,會輕聲哼唱家鄉的歌謠,而且,會懷念我的母親。
一朵花苞就在此時突兀的出現在了我的視野里,它孤零零的佇立在一片綠色中間,仿若在哭泣。
一只手突然伸向那朵花苞,我心中一驚,當即握住了那只手。
「別!」我大聲喊。
被我握住的那只手僵硬了一瞬,然後便又放松下來。
「我看你盯著這花看了許久,以為你喜歡,因此想幫你摘下來。」手的主人是一個男人,他的語氣很溫柔,聲音帶著淡淡的笑意。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唐突,慌忙收了手,低頭不敢看他。
「我不會怪罪你,不必害怕。」男人將手覆上我的頭,聲音愉悅︰「難得有人與我一樣在這種時節來賞花。」
這只手很大,很溫暖。
我不由抬眸看向這只手的主人。
他身形修長,玉帶金冠,一身白衣在晚霞里格外明亮。白玉般的面龐帶著成年男子的穩重,深邃的眉眼間有著一絲淡淡的滄桑,見我打量他,他不禁笑問︰「可還好看?」
我看著他唇角輕揚,竟覺得這個笑容比晚霞還燦爛。
「好……好看……」我听見自己小聲說。
見我這般反應,他不禁輕笑了幾聲,然後收回了覆在我頭上的手。
「我不算什麼,和那朵牡丹相比,我不過只是片卑微的綠葉罷了。」他的目光飄去了很遠,聲音帶著些許懷念。
「她很美麼?」我不禁抬頭問。
「是啊,很美。」他低頭看向我,本欲說些什麼,然而當目光接觸到我的臉時,他原本溫柔的笑容卻忽然僵住了。
「你是誰?」他突然問。
我心一驚,禁不住狂跳。想起大舞女臨終前的囑托,我扭頭欲逃。
「等等!」他拽住我的手腕,有些急切的詢問︰「你是誰?」
「我……我……」我小聲道︰「我不過是名普通舞姬。」
他還欲張口問些什麼,卻被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打斷了。
「殿下!」一位小太監院匆忙跑過來,在他面前跪下,恭敬道︰「始皇帝陛下要奴才來請扶蘇殿下,說今日心情好極,要擺家宴。」
「家宴?」他挑眉問︰「所有皇子和公主都邀請了嗎?」。
「回殿下的話,都邀請了。除了小公主臥病在床外,其他的主子也都答應了。」
「是麼。」他略微沉吟,點頭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小太監小跑著離開牡丹園,我卻魂魄出竅般站在原地,忘了離開。
「你是……扶蘇公子?」我難以置信的問。
「是。」他點頭,頗無奈道︰「我以為你一開始便知道。」
「奴婢該死!」我慌忙跪下,慌亂的解釋︰「奴婢沒想到扶蘇殿下會來這園子里賞花,因此才會做出剛剛那般失禮之事,殿下恕罪!」
似是沒想到我會跪下,扶蘇公子看著跪在他面前的我愣怔許久,才嘆息一聲,伸手將我扶了起來。
「我怎會責難你。」他看著我,眼神溫柔,就像在看一位舊日的情人或好友。
「天色不早了。」他說︰「小姑娘,快回去吧。」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當天邊最後一抹紅霞消失時,咸陽宮點亮了所有的燭火。我慢慢行走在回仙樂坊的小路上,手中是那人親手交給我的燈籠。月逐漸明亮,銀暉溫柔如水,一如我此刻的心情。
燭火在燈籠里搖曳,隔著一層紅色的薄紙,在路上映出小小的光亮。
而我看著地上那抹亮光,竟恍惚以為那就是我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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