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孽深宮 榮華

作者 ︰ 瀟湘冬兒

虞錦抬起頭,正巧看見一只落了的單的孤雁從榮華宮的天上飛過,灰褐色的毛羽在金燦燦的天幕下,像是一滴落入千頃湖紗中的淺墨,腳爪依稀,破著風留下孤孤單單的一痕。隆冬時節,一早一晚都很有些刺骨的涼意,寒氣從膝下的石板縫隙間涌上來,沁入早已酸麻的雙腿,像是一排排細小的繡花針,刺在她細女敕的肌膚上。

綠沁輕輕拽了拽虞錦的衣袖,想將一塊雨青色的墊子塞到她的膝下。虞錦沖她搖了搖頭,轉首之間,只見西廊下的宮燈已經次第燃起,映照在那扇半開半闔的窗子之上,投下的光影猶若湖面的漣漪,一圈一圈的蕩漾著。

她們跪在這,已經足足有兩個時辰了。今日是秀女們入宮以來第一次面聖,不想聖駕卻在路上被人絆住。然後,便是一段俗套的宮廷佳話,如今,佳話的女主人正在那扇窗後婉轉承歡,而這間屋子的主人卻要跪在窗外,等候聖駕的離去。

「殿下還是先去暖閣里歇歇吧,這里風大,當心身子。」

「不必,就在這等著。」

細碎的聲音遠遠的傳來,宮女們怯弱的嗓音中,還夾雜著幾個尖細陰郁的音調,然而只片刻間便都被那個平靜溫淡的聲音壓了過去。虞錦眉梢輕輕一挑,便見二門外的一株海棠樹下,筆挺的站著一人,穿著一身月白海青雙色雲紋袍,頭戴紫金簪冠,劍眉星目,玉朗神豐,周圍密密麻麻的圍了一群宮女太監,卻越發顯得他卓爾不群,讓人能毫不費力的一眼瞧見。

虞錦只瞧了一眼,便已知那人的身份,正要收回目光,那人卻好似察覺到被人注視一般,敏銳的轉過頭來。細長的眼楮微微挑起,眸光流轉,便是一道不可揣測的天家威儀。虞錦連忙低下頭,即將西歸的天光投射在一旁的梅枝上,隱隱有慘紅的光線在白色的花苞上躍動,整個院子都是寂靜無聲的,一同靜靜的等候那扇描金朱門的開啟。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輕微的啟門聲終于響起,死寂的庭院好似瞬間恢復了生命的活力,流水般的太監宮女相繼端盆持盞的碎步進去,忙活了足有半個時辰,紫宸殿總管太監高福祿一聲鞭響,皇帝的御駕便在眾人的膝蓋頭頂之上,緩緩離去了。

「小姐,你怎麼樣?」

綠沁手腳麻利的跳起來,連忙去攙扶一旁的虞錦。虞錦就著她的手緩緩站起,雙腿不住的打著顫,一身淺紫色的宮裙已然髒了。綠沁忙蹲下去揉她的膝蓋,一邊揉還一邊低聲罵道︰「真是狐媚!這樣都給她翻了身,還跑到我們的地方來撒野!」

「別亂說話。」

虞錦目視前方,面上沒有一絲波動,只是淡淡的訓斥了一句︰「以後,該叫媛嬪娘娘了。」

「哼!」

小丫鬟不服氣的哼了一聲,這時,忽听大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虞錦轉過頭去,就見同住的幾名秀女一同進來。一名身穿淺藍色宮裝的女子上前來拉著她的手,秀氣的雙眉微微皺起,瞥了一眼那扇朱門道︰「偏你心眼實,要跪在這里吃風,還要看這種小人當道的戲碼。」

虞錦溫婉一笑,修長的雙眉隱然攏著一汪書卷的清氣,溫和的說道︰「總要有人在的。」

「虞姐姐是老好人,自然是不肯得罪人的了。」一名身姿高挑的女子淡笑一聲,她上身穿著一件玫瑰色緊身袍袖上衣,下著墨綠撒花長裙,腰間以一條月白色緞帶系住,越發顯得縴腰一束,娉婷婀娜。一頭青絲挽做飛仙發髻,幾只東珠點綴其間,劉海輕若蝶翼,面若芙蓉,眼若杏核,端的是妖嬈艷麗,奪人眼球。可見為了今日的面聖,的確是下了大功夫來裝扮的。

「念蓉姐姐,我看你與其有這個時間去奚落虞姐姐,不如還是抓緊時間為自己多燒幾柱香吧。」

一名穿著一襲鵝黃色蓮衣紗裙的少女笑語妍妍的說,她長的十分嬌小,膚若菱藕,眼若處子,偏偏身形妖嬈,婀娜多姿。說起話來也是甜甜軟軟的,還帶著幾縷稚氣的童音。

秦念蓉聞言柳眉一挑,冷冷道︰「恬妹妹這話是何意?」

孟恬兒掩嘴笑道︰「姐姐不明白嗎?早先姐姐大病一場,就是因為與裴家姐姐八字不合,水火相沖。姐姐您出身高貴,裴家姐姐卻是小吏之女,自然要她出宮暫避。可是如今風水輪流轉,不過短短一日之間,裴家姐姐成了如今的媛嬪娘娘,身份不同,貴賤立變,到底誰該出宮暫避,相信很快就會有定論了哦。」

饒是秦念蓉城府極深,听到這番話也是臉色難看,沉吟半晌,終究冷笑一聲,以極低的聲音淡笑說道︰「家有家法,宮有宮規,皇上登基以來,可有幾人能由一區區秀女一朝為妃為嬪?事有反常即為妖,況且,她以如此狐媚的手段求寵,這宮里有的是人會收她,你們且睜大眼楮仔細看著吧。」

說罷,帶著隨身的侍女,轉身便回了房。

孟恬兒沖著她的背影吐了吐舌頭,轉頭對虞錦兩人說道︰「虞姐姐,管姐姐,我回房里。今天白白跪了這半日,我膝蓋都腫了。」

管姝白掐了掐她的臉蛋,笑道︰「別和她一般見識,後日大選之後,分了宮,大不了以後少來往。」

孟恬兒笑著做了一個萬福︰「還是管姐姐疼我。」

見院子里的人漸漸都去了,管姝白才牽著虞錦的手說道︰「今晚去我那睡吧,你那被那麼折騰了一番,也沒法住了。」

虞錦微微一笑,點頭道︰「多謝你。」

「跟我還道什麼謝。」

兩人相對一笑,攜手去了南跨院的暖房。綠沁和管姝白的貼身大丫鬟墨湘忙著去燻香沏茶,管姝白見虞錦雙手被凍得冰涼,忙叫人暖了一只手爐拿來。兩人坐在窗子旁,望著外面進進出出的宮人,一時間都有些不想說話。

「裴明素這下算是飛上枝頭了,自皇上登基以來,除了皇後娘娘和睿貴妃,還沒有誰能從秀女一下子就升到嬪位的呢。」

日頭已經落下去了,整個庭院都籠罩在淡黃色的燈輝之中。虞錦隔著窗子靜靜的往外望,只見滿目淒黃,落葉如蝶,白色的霧氣自天際蔓延下來,冷冰冰的覆蓋在青色的石板路上,飛檐斗拱漸漸隱沒在夜色之中。只是片刻,天幕便黑的讓人心慌,無星無月,便連視線,也被鎖在這座壓抑的宮門之內了。

「錦兒?錦兒?」

「嗯?怎麼了?」

管姝白疑惑的看著她道︰「你怎麼了?心神不寧的?還在為剛才的事生氣?」

「沒有。」虞錦搖頭道︰「沒什麼可生氣的。」

「別騙我了,換做是我,也是要氣的。」管姝白雙眉一沉,冷聲說道︰「那裴明素也不知得了哪位貴人相助,明明就要被送出宮的人,竟然知道聖駕的行蹤?也算她運氣好,沒被亂刀砍死,竟被皇上看上了,耽誤了我們的大選不說,還在你的房里……」

管姝白臉頰一紅,狠狠的唾了一口道︰「真是不知廉恥。」

「好了,」虞錦笑著安慰她道︰「別氣了,她是走是留,跟我們有什麼關系。」

「當然有關系,如今的宮妃多如牛毛,正嬪位以上的妃子就有三十多位,這還不算下面那些貴人美人們。你以為我們這些人頂過了之前的那幾輪就全能留在宮里?告訴你,頂多是五五之數。」

虞錦莞爾一笑道︰「那不就結了,反正每兩個人里有一個會留下,那就我走你留,咱們也算是各得其所。」

管姝白眉頭一皺,笑罵道︰「你這小丫頭,我跟你說正經的,你竟胡說八道。真到了要你走的那一天,我看你哭是不哭。」

兩人正笑鬧著,兩聲尖銳刺耳的慘叫聲頓時猶如兩道閃電般刮破了靜夜的安寧,好似厲鬼啼哭般讓人渾身冰冷。虞錦和管姝白被嚇了一跳,愕然的對望著,也不知是出了什麼事,只覺得一顆心砰砰亂跳,像是擂鼓一般。透過窗子向外望去,只見蔚明湖方向燈火閃爍不定,火把蜿蜒如龍,人聲鼎沸,嘈雜紛亂。過了好一會,墨湘推門跑了進來,面有喜色的連忙說道︰「小姐,小姐,大喜。」

管姝白眉頭緊鎖,問道︰「什麼大喜?」

跟在墨湘身後的綠沁笑眯眯的說︰「真是老天開眼,媛嬪娘娘車駕剛走到白桐巷,拉車的馬也不知道因為什麼受了驚,發瘋一樣的亂跑,不但顛翻了車廂,踩死了兩名宮女,還把媛嬪掀到玉碎湖里去了。小姐猜怎麼著,那麼小的一個湖,竟然就沒了蹤影,禁衛軍的人現在還在那撈人呢。奴婢估計,八成是凶多吉少了。」

「綠沁,不得胡說!我之前跟你說的話,全都不記得了是不是?」

虞錦眉梢一挑,沉聲呵斥,她少有這般疾言厲色,綠沁嚇了一跳,委屈的撅著嘴,不敢再說話。

管姝白道︰「算了,她年紀小,你以後慢慢教她就是了,別為這動氣。倒是這媛嬪驚馬,有些蹊蹺……」

管姝白正要說,冷不防卻被虞錦掐了一把,頓時吃痛的住了嘴。轉頭看去,只見孟恬兒一溜煙的跑進來,身後跟著秦念蓉,還沒進里屋就連聲的嚷嚷道︰「兩位姐姐可听說了?」

虞錦放下手,點頭道︰「是啊,也是剛知道,真是可怕。」

「我剛才說什麼來著,以這樣的狐媚手段求寵,想收她的人多著呢。」

秦念蓉嘴角含笑的倚在門口,滿頭青絲在一側攏了一個簡單的發髻,換了一身素白色的輕紗衣裙,白色的抹胸上繡著幾朵鮮紅色的芍藥。花盤極大,遠遠看,就像是幾朵盛放的牡丹一樣。

管姝白和虞錦快速的對望一眼,隨即說道︰「念蓉妹妹不可亂說,媛嬪娘娘的是車駕受驚,跟別人可沒關系。」

秦念蓉微微一笑,姿態蹁躚的轉過身去,一邊向門外走一邊說道︰「究竟是天災還是**,只要她不死,相信很快就會知道。只是可惜,這夜寒水冷的,只怕她是沒這個機會了。後日就是大選,幾位姐妹早些休息吧,沒有花容月貌,如何求的君王垂顧呢?」

夜風吹來,卷起她額前的墨色青絲,細長的柳眉好似兩縷淡若煙霧的絲線,緊蹙舒展間,便是這宮門內的一輪起伏。她背影婀娜,翩然而去,那胸前的幾朵芍藥,紅的像血一般。

孟恬兒仍舊是那一身鵝黃色的宮裝,嘴角還有沒來得及擦掉的點心渣子。機靈的眼珠子左右轉了一圈,臉上的神色卻仍舊有些驚慌,巴巴的看著虞錦道︰「虞姐姐,你說裴家姐姐會死嗎?」

「別想那麼多了,好好休息,明日就知道結果了。」

孟恬兒點了點頭,依依不舍的去了。虞錦和管姝白默默對視著,也覺得脊背發寒。裴明素剛剛才得寵,這麼快就遭了難,早就听說這榮華宮內水深浪急,今日,算是又見識一次了。

「你覺得……」管姝白微微皺眉,不確定的說道︰「可是秦念蓉?」

虞錦搖了搖頭,淡淡的眸色注視著牆角的鎏金雙枝燭台,燭火殷紅,宛若傍晚的明霞。她伸手輕輕推在窗子上,吱呀一聲,微啟一線,冰冷的風嗖然涌入,吹散了這屋子里濃濃的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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