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竟睡得這樣沉,靈魂似乎被割裂了,一半在冰海里泡著,一半在烈火里翻騰。隱約間,似乎有很多人在她身邊走動,腳步或輕或重,聲音或高或低,然而終究全都是陌生的,沒有一個讓她覺得暖和。窗外風聲依舊,檐頭鐵馬叮叮作響,像是沙漠上搖晃的駝鈴,一聲接著一聲。
姜陵醒來的時候,夜已經這樣深了,屋子里黑沉沉的,只有床尾燃著一盆炭火,在寂靜的夜里 啪作響著。身上換了干淨的衣服,可還是被汗濕透了,額上的碎發黏在耳側,鼻尖都是細密的汗珠。她直挺挺的躺在床上,靜靜地,不起身,不說話,只是睜大眼楮望著屋頂,青色的帷幔一層層的從床柱上垂下來,像是繁復的繃帶,就那麼一絲一縷的將整個屋子的濁氣都籠罩了。
她想了那麼多,也明白了那麼多,生命似乎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清醒。那些畫面全都變成了靜止的書卷,一頁一頁的在她眼前翻過,讓她無路可逃,也不想再逃。她坐起身來,這才發現手里仍緊緊抓著一件衣服,那是一件深紫發黑的絲綿男式棉袍,上繡墨色的睡蓮團福,針腳細密,衣衫上有著清雅的香氣,讓人的精神也不由得為之一醒。
她下了床,推開房門,月亮又白又亮的掛在天上,整個園子都被隴上了一層蒙昧的銀光,柔和的,如水波的,淌在青石板鋪就的路面上。姜陵提著那件衣服,只穿著中衣就走了出去,剛剛拐過一扇小門,一樹一樹如碧玉翡翠般的綠梅就這樣如山如海的闖入了她的眼楮,遍地白雪皚皚,越發襯得那梅花有如珠玉。這園子極大,一眼望去竟似沒有邊際,青石小徑兩側堆著厚厚的積雪,不時的有風吹過,將冰涼的雪珠灑在她的繡鞋上。
她信步而行,拐過一片茂密的梅樹,視野驟然開朗起來,只見滿園綠梅郁郁蔥蔥的抱著一座風亭,風亭南北大敞,東西兩側掛著青紗帳,風吹過,青紗上下翻飛,像是青冢前的煙,在亭內有限的空間里招展著。亭子的南邊,是一條筆直的小徑,在兩側綠梅的簇擁之下,筆直的伸向南邊的湖,湖水已經結冰了,一座青石橋架在湖面上,月光灑在橋面上,泛著銀白色的光。那人就站在橋上,披著銀白狐裘的大氅,提了一盞橘黃色的風燈,遠遠的走了過來。
「醒了?」
能在此時見到她,顧西言似乎也有些驚訝,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說道︰「夜里風冷,你仍在病中,出來走動還是多穿一點。」
說罷,他便放下風燈走過來,接過姜陵手中握著的衣裳,披在了她的肩頭,又為她系上了頸部的三顆紐扣。這本是他的衣服,穿在姜陵身上就好像是寬大的披風一般,將她從頭到腳都包住了。一陣風吹來,梅樹簌簌而動,幾片雪花從樹枝上掉落,落在他修長的手指上,他也不去拂,轉身拿起風燈,對姜陵略略點頭,就要離去。
姜陵卻趕緊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了那燈的提桿,輕聲說道︰「我為大人掌燈吧。」
顧西言目光清冽,如寂靜的山泉,借著柔和的燈光,靜靜的看了她一眼,隨即便松開了手,退後一步道︰「有勞了。」
姜陵提燈走在前面,曲徑幽折,每到不知該往哪邊走的岔路時她就停下來,回過頭靜靜的望著他,顧西言就會伸出手來為她指路。他的步子不急不緩,姜陵便也慢慢的走,風燈的光線柔和的驅散了冷白的月光,照出一小圈暖暖的痕跡,將他們二人的身影包裹其中。四下里一片寂靜,只能听到兩人的鞋底落在小徑上的微聲,那麼輕,那麼安寧,就像梅花落在水面上,輕柔的連一瓣漣漪都掀不起,就那麼隨波而去了。
一直走到一座**的小樓前方停了腳步,顧西言頷首道︰「多謝了。」
姜陵靜靜的還禮,顧西言又問︰「家中可還有親人?」
姜陵微微一愣,好似突然被人扼住了咽喉,連聲音都是干澀的答道︰「有。」
「還能回去嗎?」
還能回去嗎?一絲悲涼不由得從心底升起,一路爬到嘴角上,姜陵眼圈頓時紅了,她連忙低下頭,沉聲說道︰「能。」
顧西言聞言靜靜一笑,道︰「那就好。」
說罷,轉身就欲走,姜陵忙道︰「大人,您的衣服。」
顧西言回頭笑道︰「路還遠,你穿著吧,燈你也提著,免得摔跤。」
屋內的燈火亮起來,顧西言欣長的身影投射在窗紙上,姜陵站在落光了葉的梧桐下默默仰望著,月光穿過枝椏落在她蒼白的臉頰上,越發顯得白的怕人。過了許久,燈火滅了,月光欺上來,冷冰冰的籠罩了整間屋子。姜陵放下風燈,雙手觸地,緩緩的跪在了地上,然後端端正正的拜了一拜。
「大人,多謝您的救命之恩。」
她的聲音那麼小,剛一出口就被風吹散了。時間太久,燈內的燈油都已耗盡,她站起身來,仍舊提起來,轉身便走。天空遼闊無比,只有一彎瘦月斜斜的掛在湛黑的天幕上,那麼低,好像一伸手就能夠下來。第二日,車夫老洛就送她出了城,並將一個包袱交到她的手上,憨厚的一笑,說道︰「路上小心,莫貪黑,遇到店鋪早點打尖,到家之後好好過日子,一個女娃子,可不敢再走這麼遠的路了。」
姜陵點了點頭,發自真心的感謝這位純樸的漢子,說道︰「你也保重。」
「噯。」老洛笑著擺手道︰「快走吧,天不早了。」
姜陵轉身便走了,清早出城的人很多,一排排一行行,推著小車,載著貨物,帶著家眷,也不知道要往哪邊去。姜陵跟在那些人中間,只一會的功夫就拐了一個彎,消失在長長的古道上。
日頭漸高,巍峨的城池被鍍上了一層金燦燦的光,今日的天氣很好,碧藍清空,萬里無雲,鳥雀招展著翅膀翱翔在天際之上,肆無忌憚的向世人展示著它們的自由。這是偉大的大燕皇城,歷經百載風霜依舊不動如山,這里有世人難以想象的奢華錦繡,也有常人無法揣度的齷齪血腥,這是一座無比和諧卻又無比矛盾的城市,在那座厚重的城牆之下掩蓋著的是無數人的輝煌與無數人的痛苦。大雪封城,將一切都沉澱進了古老的風中,即便以蒼鷹犀利的眼眸也無法看清那些醇美酒盞之內隱藏著的尖刀,唯有從血海中淌過的人,才能清楚的看到煉獄之中的森森白骨,還有那些,永遠永遠也不會瞑目的眼楮。
地平線之下,漸漸走。來一個小小的身影,煢煢一抹,在高聳巍峨的城池下渺小的像是一只螻蟻。
姜陵站在那,仰望著這座被無數人向往憧憬的皇城,安靜的像是一座雕塑。
姜陵早就已經死了,早在昔日戀人另娶新婦的那一天,早在流落街頭惶惶無依的那一天,早在打入天牢家破人亡的那一天,更早在天真愚蠢踏入宮門的那一天。
然而,卻又有什麼東西在心底叫囂著,吶喊著,猙獰欲出的咆哮著,告訴她不能死去,不能死去,不能就這樣窩囊的無能的像是一條狗一樣的死去!不能,不忍,也不甘!
她還欠了那樣多的債,還有人欠了她那樣多的債,怎能就這樣遂了他們的願?
陽光太熱,曬得她的眼楮發酸,喉頭泛著血腥的味道,就像是瀕死的那一晚,粗糙的繩索套住了她的頭,幾乎要將她的脖頸勒斷!她仰起頭來,極力的忍住將欲奪眶而出的淚。
「我會活下去。」
她迎著風,站在廣闊的曠野上,喃喃的低語。
「我要活下去!」
活下去,睜大眼楮的活下去,看著你們,看著你們,看著你們!
她抬腿便走,向著皇城的大門,獵獵的風吹起她的衣裳,像是一根根凌厲的刺,瞬間從她的體內猙獰而出。天那麼高,太陽那麼刺眼,她像是一只箭,向著這個天地的心髒,緩慢的,筆直的,堅定的,一步一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