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雨水已過,虞錦坐在鏡前端詳鏡子里的容顏。窗外小園里有一排修剪的整整齊齊的芙蓉樹,開了火紅的花朵,紅里摻了些黃,是鮮亮的明瓷顏色。園子里的暖夏轟轟烈烈的開到隔壁的浣花堂里,皇帝的賞賜並著絡繹不絕的人群源源不斷的走進尚采女的屋子,越發映襯的隔壁西九所冷清異常。
湘荷替她將腦後的一縷頭發盤起來用發簪別好,綠沁嫌棄那簪子俗氣,在妝匣里翻找了一會兒,找出一根白璧掐絲繞金花細簪。
虞錦便笑道︰「你倒是會找,這簪子還是當日母親送我的,說是前朝王大官人的手筆,你看這上面的芙蓉雕得何其秀美,自母親送了與我,平日都不舍得戴,如今又不是什麼大日子,且先放在一邊,換成日常的綠雪含芳簪吧。」
綠沁撅著嘴應了,待梳好頭後,又端上炖的香醇的燕窩珍珠露。
昨兒張美人已經托人過來傳話,說晌午過來和她一同研究刺繡里的鋪針手法。虞錦特特找出一席蘇秀小緞擺好了,等了一會兒,果然浣花堂有人過來叩門。
虞錦親自去迎,小徑兩旁青溶溶的,煙樹茂盛,露出頂上碧油油的一點天色。走過來的卻不止張美人一位,尚彩女扶著宮女婀娜的走在前面,看見虞錦,眼神一溜,身旁小宮女便走過來道︰「可是虞采女?見到新貴人為何不行禮!」
虞錦走上前兩步,叫了一聲貴人。才知道現今尚采女新提了位分,忙又向她道喜。那尚采女把下巴頦一抬,眯眼望了她一望,慢慢道︰「同喜了。」
虞錦便覺不妥,見張美人站在後面沖自己使眼色,一時無法,忙引了眾人進屋子,又讓尚貴人坐了主位,自己方要坐下,尚貴人劈頭道︰「你且替我倒杯茶去。」
她一愣,站著沒動彈,又立刻有小宮女道︰「貴人吩咐了倒茶,虞采女沒有听見麼?」
虞錦一時答不出話來,她到底年輕臉女敕,此時被人呼喝,便有些敷衍不下去。湘荷忙忙的將闔宮最金貴的茶罐捧來沏上,待要過來倒茶,尚彩女臉色一板,剛才那小宮女觀色,又疾聲喝道︰「你這奴才怎麼這麼沒有眼色!我們貴主子既然是要虞小主倒茶,又干你什麼事兒?要你上來狐媚討好麼?」
綠沁在旁,見湘荷窘得下不來台,臉色早已氣得通紅,笑道︰「這位姐姐一口一個奴才的,難道你不是奴才?」
一句話說出來,虞錦連攔都不及,把那小宮女氣得用手指頭指著綠沁磕巴。再看尚貴人,早已柳眉倒豎,她今兒穿了一身一色大紅綾子抹胸,上面繡滿了各色花朵,底下配條金漆色鳳尾裙,長長地裙帶松散著,寬擺拖地。雖是稍顯俗氣的配色,奈何在她身上倒別有一番俗得可愛,有一種富麗瀟灑的美態,此時生了氣,臉色不好,卻被那身上花色比了下去,只是派頭仍然大的很。
這尚貴人早前兒在宮中受了不少排擠,現如今見京畿官家小姐都要低自己一頭,早存了心過來顯擺。冷不防卻吃了綠沁的排頭,臉色登時放下來。此時也不用那小宮女,冷笑道︰「果然是教的好奴才。上次媛妃娘娘初封貴人的時候可不是你說的‘將來尚采女飛上枝頭,可不要忘了與我家小姐這近鄰之誼?’現如今我可來了,虞妹妹,你可有什麼話說?」
被這亂哄哄的這一頓攪,虞錦早冷靜下來。賠禮道︰「是妹妹的不是,教的奴才不會說話,惹得貴人生氣,妹妹願意受罰,只要貴人饒了這一遭。」
「哦?饒了你卻不難,只是妹妹體弱眾人皆知,我怎舍得罰了妹妹?少不得還是罰了這賤婢便宜些,現如今那浣衣局可還缺人?打幾下竹板子扔進去也就罷了,若是妹妹人不夠使,盡可從我這里挑。」一翹嘴,臉上帶了笑意,頭上金步搖上一個指甲大的綠寶石在日光中一晃一晃的,光影映在她臉上,倒像是一顆青痣。又沖旁邊小宮女道︰「你也長點兒記性,別學這奴才的跋扈樣子,連自己什麼身份都看不清,跑來我這里撒野!」
虞錦且不理她說的如何過分,只求情道︰「妹妹願意挨罰,這奴才原是我從小的丫鬟帶進宮來,說話著實不計較分寸,姐姐萬勿別和這等奴才見怪。」
尚貴人瞅了她一眼,先是不屑她竟然幫一個奴才求情,自己發了一會兒愣,然後笑道︰「妹妹這話說重了,我哪里就是那般不分輕重的人?只是家里人犯了錯,長輩數落兩句,也是有的,何況是奴才犯錯?就是打兩下也沒什麼。」
話音剛落,一旁綠沁掙開湘荷,道︰「若是因為先前奴婢的話沖撞了,有什麼只管沖著奴婢來就罷了,何苦要帶上我們主子……」
話未說完,被虞錦在一旁冷冷止住道︰「綠沁住嘴!」
說罷狠了狠心,「 」的一下跪在地上,雙膝踫的生疼,也盡力忍住了,垂目道︰「妹妹給姐姐賠罪了。」
尚貴人得意,又道︰「原打了這奴才是要眾人看看,在宮中不守規矩就是這個結果。你若願意替一個奴才請罰,我也不敢攔,只是你跪在這兒,如何讓眾人學到教訓?」
她身後張美人見她跋扈,忙求情道︰「奴才犯了錯教訓了也罷了,何必讓虞妹妹受苦,況她病還未好,若是因為此事病重,不說皇上,以她這樣的品性,宮中上下哪能不心疼?貴人您也必定于心不忍,依我看,還是算了吧。」
「哼,你們倒是好姐妹!」尚貴人冷冷一笑︰「她自己要替一個奴才受罰,我如何攔得住?香玉,快扶著虞采女跪到院子里去,讓大家長長教訓!」
張美人眉頭緊鎖,還欲再說,被虞錦用眼神止住了,只得眼見著虞錦被扶到外間跪在那冰冷冷的石地上。見頭上一片黑雲又滾過來,眼見著馬上要落雨的架勢,低聲求情道︰「貴人還請體恤虞妹妹體弱吧,就算是說話不妥惹惱了姐姐,嚇唬這一陣也盡夠了。」
尚貴人因為以前有那一番爭執,心里打算著,來既來了,犯不著為了兩個無權無勢的人物擔心。眼下宮中南邊這一方天地她的身份最高,依不依自然都由了自己。這麼一想,倒索性作惡個夠,四下一看,覺得這宮中雖然太過樸素了,但收拾的比自己那塊兒都利落舒服,不愧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心中更惱,理也不理她,只冷冷看著虞錦道︰「不過是跪一會兒,我可瞧不出虞妹妹身子嬌弱的跪不得。」
一面說,一邊帶著大批的宮女奴才走出去,迤邐一地榮華,拋了張美人與虞錦二人相對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