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所的先生很是嚴厲,知微頭一天來上課,他便考了不少問題,好在問題都不算太難,即便磕磕巴巴,知微也算都答對了,先生這才允許她入座。
知微的棋藝也是秀才先生一手教的,先生其實很寂寞,他並不是小村里的人,卻不知為何到了小村就留下不走了,他沒有家人也沒什麼朋友,不上課的時候便常常在老梨樹下擺上棋盤,喝著梨花釀,讓自己的左手與右手對弈。
知微覺得先生的寂寥她仿佛能夠感同身受,這才讓她忍不住想要靠近先生。先生善棋,知微與他對弈常常被他殺的片甲不留。有一回她又輸了,很是不高興,便不遜的問先生說,人說善于下棋的人,都是精于計謀心狠手辣之人,先生是否是這樣的人?先生喝一口梨花釀,哈哈大笑說,下棋之人將狠勁都用在棋盤上了,哪還有別的精力去害人?倒是你,你雖眼下棋藝不精,但你下棋的路數卻詭譎多變,叫人防不勝防,假以時日,怕連我都不是你的對手,你才是個鬼心眼兒最多的臭丫頭!
先生講完課,便讓學子們自己組隊對弈,知微雖是新來的,可她才來就因為跟李思淵的賽馬一炮而紅,她又出自孔府,孔府的徐氏母女最近又是風頭浪尖的話題人物,再加上她又是與十一皇子和公主一道進來的,故而大家看她的眼神雖然很是熱烈,可也沒人親近知微與她對弈。
當然除了棲桐與雲錦亭,雲錦亭平素是有固定的人一同對弈,但他瞧著知微孤零零坐在座位上,雖則面上並無局促慌張,可總覺得不忍,卻又想著知微總是禮貌疏淡的態度,莫名有些顧忌,便遲疑著沒動。棲桐搖搖頭,走過去拉了他便朝知微走去,一邊笑道︰「知微,你棋藝定然也很厲害吧,本來我想陪你練習,但我學藝不精你肯定不能盡興。我哥哥棋下的很好,你們倆對弈定然有棋逢對手的感覺!」
「棲桐你過獎了,我的棋藝也只是馬馬虎虎而已。」知微如何不明白棲桐想將她與雲錦亭湊成對的想法,不免有些失笑,原本她以為棲桐只是一時興起說說而已,如今瞧來,她那架勢竟是要當真了?
「我們可沒見過,是不是馬馬虎虎也不是你說了算的,哥哥快坐下!」棲桐不由分說將雲錦亭按坐在知微對面,鬧的雲錦亭也微微紅了臉,她才滿意道︰「既然知微說她棋藝也不行,哥哥你正好也可以指點她。你們慢慢下,我也去找人練習了。」
知微覺出雲錦亭因棲桐的調侃而有些不自在,便大方的笑了笑,「還請殿下手下留情。」
兩人各自在對角星上擺好子,知微執黑子先行,先時落子都很快,隨著棋盤上各佔據半壁江山的黑白子越擺越多後,速度漸漸慢了下來。兩人都沒說話,專心安靜的想著對方的棋路與對策。知微棋藝確如她自己所言,其實並不精,但勝在路子野,落子瞧上去毫無章法,仿佛就是小孩子調皮什麼都不懂往棋盤里隨手亂放棋子一樣,偏偏到處都是生路,雲錦亭截了一處,轉眼一看,另一處又被她下的風生水起。若不是他心性沉穩,只怕也要被她這種下法打的亂了陣腳。
旁邊的人瞧見他們的棋盤,紛紛停下了,跑過來圍觀。
「這種下法真是見所未見啊!」
「看這兒,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不想還能這樣下,實在冒險啊!換了我,定然是不敢這樣走的。」
男女學子們圍在一起,興致勃勃的小聲討論著。
「咦?她這棋落在此處,卻是什麼下法?」
「莫非是個障眼法?用來故布疑陣的?」
「不不,我總覺得她這樣走是別有用心。」
知微別有用心的一招棋,想來連雲錦亭也迷惑了,拈一枚白子在修長漂亮的指間,沉著的目光緊盯著棋盤,抿了嘴角沉思著,遲遲沒有落子。
知微倒沒有多少緊迫感,是輸是贏她也不在乎,心態格外的輕松,瞧著微微皺眉的雲錦亭,便莫名有些恍惚起來。
溫潤如玉,清奇俊秀,風靜溫恬,仿佛任何詞語都形容不出他出眾的氣質一二。長眉入鬢,從額頭到下巴線條格外美麗,仿佛這人連骨骼都是清秀的,讓人無法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知微恍惚的想起那一日她從馬上摔下來,模糊看見驚慌失措朝她跑來的雲錦亭,那好像是她第一次看見他失了平時的儀態,他對她伸出手,她便覺得異常安心,就算昏過去也知道他不會棄自己于不顧!
知微想,沒有人會不喜歡他吧!她不能騙自己說她沒有心動,可從前便有諸多猶疑不定,現在,又多了沈滄眉!滄眉喜歡的,她定然不會染指分毫!
知微吁口氣,將手里黑子落在安靜的白子旁邊。一局棋下來,旁人興致極高的幫忙數棋子,算到最後,知微竟只輸了雲錦亭兩目半!
「知微,你還道自己棋藝不精呢,咱們棋所里,你與哥哥對弈可是輸得最少的了。」棲桐不知何時圍了過來,笑吟吟的說道。
「殿下只是不熟悉我的路數罷了,再與殿下對弈幾次,我便要輸的慘不忍睹了。」知微笑著將棋子撿回棋盒里。
旁人見知微甚是溫和可親,言語間也謙和並無得意傲慢,也不似外間傳聞那樣粗鄙不堪,況連十一皇子都主動與她對弈,十一皇子這般高潔溫雅之人,能與他接觸且讓他另眼相待的,如何能是那粗鄙上不了台面之人?在棋所學習的,也都是愛好棋藝的,見她下棋路數見所未見,不禁都摩拳擦掌,紛紛要求與知微對弈!
這正是打好群眾基礎的好時機,知微自然不會拒絕,于是短短一個上午,知微便與棋所的學子們打成了一片,過的十分愉快!
待到下學時,還未走出棋所,沈滄眉的腦袋便探了進來,「知微,你倒是快點啊!」
知微便趁機對棲桐與雲錦亭道別︰「我與滄眉約好下學後去國公府探望秦夫人,那我先行告辭了,棲桐,殿下,明兒見!」
雲錦亭點一點頭,眼里雖有不舍,卻掩飾的極好,「你那脖子別忘了上藥。」
「我曉得,多謝殿下關心。」知微說話間,特意留心了去瞧沈滄眉,果見她的目光一直悄悄地落在雲錦亭身上。
棲桐也關心道︰「拿條帕子把你脖子遮一遮吧,秦夫人瞧見了怕是要擔心的。」
知微忙也謝過棲桐,便匆匆走向沈滄眉,兩人相視一笑,挽著手興高采烈的走了,說不出的親昵要好。
「真過分,為什麼面對沈滄眉她就那樣自在。」棲桐不滿的對雲錦亭抱怨道,「咱倆長的又不似黑鐘馗一樣嚇人,更不像那李思淵一樣會欺負她,甚至還想著法兒幫她呢,她就這樣客客氣氣的對我們,真沒勁!」
雲錦亭拍一拍她,收回目光笑道︰「大概還是因為我們的身份,是以才會不自在吧!時日長了,也就自在了!走吧。」
棲桐斜睨他一眼,同他一道走著,調侃道︰「你倒是好耐性,不抓緊著點兒,也不怕她被別人家定去了。」
雲錦亭輕咳一聲,微紅了臉橫口無遮攔的棲桐一眼,「別亂說,她還小。」
「她已經十三了,說不定孔府已經開始給她物色了呢。」棲桐嗤道,「她說她是臘月生,年底便是十四,十五及笄可就要出嫁了。你這倒是好耐性的可以等,人那兒可是全憑父母做主的!」
雲錦亭俊秀清奇的面上閃過一絲緊張,「即便如此,也不能罔顧她的意願!這事我自有主張,你不許插手!」
「你這人便是這樣,越是喜歡的越是不敢親近,我身為你妹妹這麼些年,也從沒搞懂你這到底是什麼心態。」棲桐不滿的撇嘴道,「旁人對于喜歡的,總是想著如何得到,不惜手段卑劣或喪盡天良,你卻任何事情總要別人一個心甘情願,如此只顧忌別人的感受而忽略自己的,你不累麼?」
雲錦亭微有些怔忪,隨即苦笑道︰「棲桐,你不懂,我也希望能得到喜歡的,可我卻知道,越是喜歡的,便越是害怕會失去。以手段得來的,心里總會不安寧,隨時擔心可能會失去,這樣會比較快樂嗎?可若得了她心甘情願,這種會失去的惶恐便會少了許多!你覺得從不曾得到與得到後失去,哪個結果更令人難以接受?」
棲桐想了想,輕嘆道︰「哥哥,怪不得母後總夸你心思玲瓏縝密,說你若有那野心,定是不會輸給任何人的,便連上書房的太傅也夸你驚才絕絕,是治國之才,偏你沒那份野心,總叫人覺得遺憾。」
「九五之尊不一定比得上閑散王爺快活,況且我身體不好,總不好連累了社稷百姓。」雲錦亭灑月兌笑道,他身體向來不好,皇後素來又很疼他,知他志向竟也不逼他,只讓他自己做主便好,給足了他寬容與疼愛!
棲桐眸光微閃,「我若是男兒身,定然不會讓江山旁落他人之手!」
雲錦亭好笑的瞥她一眼,「可惜你已然生成了女兒身,便好好學習女經女誡,雖是公主,將來出嫁了仍是要相夫教子的,你做的不好,我可是會取笑你的。」
棲桐臉色微白,唇角微垂,無助而驚惶的望向雲錦亭︰「哥哥,父皇會不會讓我去和親?」
皇家的女兒,錦衣玉食養出來,也不過兩個用途,戰亂時便送去和親,不然便是指給某位大臣家,以作拉攏臣子之用,況本朝只有兩名公主,另一個眼下不足十歲。
「不會!」雲錦亭安撫她︰「邊關雖有戰事,但俱是連連告捷,不會要你去和親的,況且父皇執政多年,江山穩固,哪里需要你去拉攏臣子,你又得父皇歡心,他定然會挑一個合你心意的駙馬,哪里要你操心了?」
棲桐抿嘴一笑,微紅了臉道︰「我要嫁便要嫁給天底下最好的男兒,不是最好的,我才不要嫁。」
雲錦亭逗她︰「怎樣的才算最好的?」
「你沒听戲文里唱的,‘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麼,那些個妻妾成群的,便是再好,我也是不要的!」棲桐雖是臉紅,卻仍驕傲的揚著下巴說道。
雲錦亭微笑,低頭沉吟,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這何嘗不是他的期望!
知微要去國公府作客,沈滄眉便喊了如花先行回府通知府里準備,知微雖覺得太過大張旗鼓,卻也阻止不了興致勃勃安排著的沈滄眉,只好由她去了,自己也喚了文杏回府通知老太太一聲,待都安排妥當了,兩人一同乘坐鎮國公府的馬車前往國公府去!
一路上有說有笑,沈滄眉追問知微棋藝課的感想,知微便將與眾人對弈之事說了,沈滄眉皺眉道︰「他們輪番與你對弈?什麼意思,是要欺負你麼?」
「不是,他們只是對我下棋的路數有些好奇。」相對而言,這棋藝班的同學們對她還算友愛親切,只除了個別看她不順眼的。「若他們討厭我,定是不屑與我對弈的,所以你就不要瞎操心了!」
「嗯。」沈滄眉點頭,放下心來,「知微你這麼好,那些個討厭你的人,眼楮定然是長在腳底板了,我們知微可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好知微!」
知微哭笑不得的戳她腦門一記,「不帶你這樣恭維人的啊,我要是尾巴不小心翹上了天你可是要負全責的!」
「負責就負責。」沈滄眉牛氣哄哄一拍胸脯,逗的知微笑個不停,等知微好不容易平息下來了,她才又湊上去,這回卻不似方才那般豪氣,帶了些羞澀與小心翼翼,「知微,你覺得……覺得十一皇子如何?」
知微心里一突,瞧向沈滄眉的眼楮,她雖顯得有些局促,清澈漂亮的眼楮卻還是緊緊盯著知微,知微竭力讓自己笑起來很自然,「殿下很好啊,怎麼?」
「你,你和殿下似乎很要好呢,殿下他還送傷藥給你。」沈滄眉小心地試探道。
「殿下宅心仁厚,他送傷藥過來,不過也是因著同窗的關系罷了。殿下對誰都很好的,為人又很是隨和,棋所里的學子們都喜歡他呢!」知微一頓,笑道︰「你盡跟我打听殿下,莫非你喜歡殿下?」
「不,才沒有呢!」沈滄眉趕緊低頭,下意識的否認,臉卻紅了起來,半晌沒听見知微的聲音,好奇的抬眼瞧過去,便見知微一副似笑非笑的了然模樣,嘴唇動了動,頗有些坐立不安似的,又過了片刻才嘟嘴,一副豁出去的模樣,道︰「好吧,我就是喜歡殿下,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殿下了!知微,你不準笑話我!」
知微得到證實,心里稍微有些復雜,她無法否認自己對雲錦亭也很有好感,可沈滄眉也如她所料非常喜歡雲錦亭!
知微伸手拉過她握成拳的手,見她手指關節幾乎都泛白了,可見她此時有多緊張。知微心里輕嘆一聲,雲錦亭這樣好的人,當然得要沈滄眉這樣不摻雜任何雜質的喜歡才能配得上,「我為什麼要笑話你,你喜歡殿下,這又不是見不得人的羞恥之事,說起來,你就快滿十四了呢,秦夫人知道你的心思麼?」
「雖然我沒對娘說起過,但她肯定猜到了,是以才一直未給我說親吧。」沈滄眉見知微並沒有笑話她,反而還開解她,立刻感激的笑起來,反握住知微的手,臉龐一片緋紅,無比懷念的說道︰「我很小的時候,隨娘進宮給太後請安,便在御花園里看見了殿下,那天天氣很好,陽光像金子一樣漂亮,殿下穿一件雪白的衣裳在樹蔭底下看書,就好像神話書里頭觀音娘娘座下的金童一般好看。不怕你笑我,我當時就看的呆掉了,直到宮女將殿下帶走了,我都還沒回過神來呢!後來我就常常纏著我娘要進宮,就是為了能瞧殿下一眼。可殿體不好,很少出來走動的,所以我常常要隔很久很久才能見到他一次。後來我與公主認識了,便常常去皇後宮里玩兒,這才有了親近殿下的機會……」
沈滄眉聲音越來越小,幾乎要低不可聞了,臉也愈發的紅了。
「你喜歡了殿下那樣久,殿下知道嗎?」
沈滄眉難得憂郁的垮下臉來,「我八歲時同他說喜歡他,他卻笑說我還沒長大,根本不知曉什麼是喜歡,便這樣打發了我。我在他眼里,怕只是個沒長大的孩子而已。」
知微鼓勵她,「你現在長大了,可以跟他說喜歡了啊!」不管是哪一種喜歡,沈滄眉能從四歲堅持到十四歲並且仍舊喜歡著,就這一份毅力,也足以叫人欽佩了。知微不知道別人能不能做到,但要她十年如一日喜歡一個只拿自己當小孩得不到回應的人,她自認是絕對做不到的!
「長大了之後,反而不敢說了,怕他仍是只拿我當孩子,或者根本不喜歡我……」沈滄眉神色黯然,與平日的大大咧咧簡直判若兩人。她輕聲說道,眉目低垂,貝齒將唇瓣咬的嫣紅,輪廓優美的側臉,修長的脖子和肩構成一條美麗的曲線,看上去很是惹人憐愛。
「你這樣的好姑娘,殿下定然會喜歡的。」知微輕輕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