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微這一覺直睡到戌時三刻才醒來,屋里點了燈,房間里的物事模糊在昏黃燈光造出的陰影里,影影綽綽透著股子幽冷寂靜。、.
她張開眼,木然的瞪著床帳頂子半晌,幽幽嘆一口氣,一扭頭,卻見老太太坐在床邊正目不轉楮的看著她。
知微嚇得差點跳起來,忙道︰「祖母,您什麼時候來的?」
老太太神色莫測,「怎地一張眼就嘆氣?」
知微懶得起身,索性卷著被子毛毛蟲一般在寬大的床上挪動,直到將頭靠在老太太的腿上才停止了這樣幼稚的舉動,由下向上的瞧著老太太的眼,低聲道︰「很累,覺得力不從心。進一次宮,比看一整天賬冊本子還辛苦。」
屋里伺候的丫鬟早讓老太太揮退了,便連李嬤嬤也沒留下,就祖孫兩人,知微便也不扛著了,老老實實說道。
老太太垂眼瞧著知微,知微在她跟前,從未主動有過這般信賴親近的動作。她怔了一怔,才伸手輕撫知微摘除了頭飾釵環的青絲,語氣輕且柔,「可是嚇壞了?」
知微點頭,求到了老太太的撫模,便舒服的閉起眼楮,「嗯,太後與皇後娘娘都在,太後雖然看起來上了年紀,可是任何事都瞞不過她的眼楮,差一點就要被她厭棄了。我娘成為公主侍讀時,年齡比我還小一些,太後卻仿佛很喜歡她……」
老太太的動作頓了一頓,溫言道︰「你娘是個老實溫順的,脾氣性子好,不似那些個奸猾狡詐的,自然頗得太後的青眼。你比不得你娘,你娘心里可沒有你這麼多彎彎繞繞。太後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只怕你一站在她面前就教她看穿了去。」
知微閉眼不語,卻也知道老太太說的極在理。
「我知你心里委屈,我在這府里也是個不管事的,如今又多了個小卓然,縱然想好好護著你們,卻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你才不得不另尋出路。老婆子也是無能,幫不上你的忙,卻還想要你照應卓然。」老太太聲音低下去,溫和而憐惜,「這個家里,你父親是身不由己,卓然還好,你父親現在就這麼個寶貝疙瘩,疼著寵著也不會忘了替他規劃。只苦了你,沒了娘,凡事都得自己爭取謀劃。」
知微睜開眼,微微有些詫異,老太太雖對她日益親厚起來,可也從未如此這般敞開心扉的說過話,心下不說感動,倒也有幾分觸動,誠摯道︰「祖母,您別這樣說。我知道,為了能讓我回來,您已經盡力了。我也明白您與父親的難處,您已經幫了我許多,我若再不知好歹,老天爺怕也要看不過去了。」
老太太欣慰的笑了笑,「你是個好孩子,祖母悔不該現在才接了你回來,讓你平白在鄉下吃了那樣多的苦頭。這些,都是我與你父親對你不起。」
知微心里一動,緊緊盯著老太太的眼楮,心里的話月兌口而出︰「祖母,父親當年騙我娘離開一陣子,是不是從未想過要去接我們?」
老太太沉默,片刻方道︰「你如何知道……」
「我如何知道父親騙我娘離開的事?」知微嘴角一勾,露出一抹冰冷卻恬和的笑容,「我娘生下我後,整日以淚洗面,身子變得很差,有一陣子甚至神志不清,她總是喃喃自語的問,為什麼父親還不來接我們回去?說好只讓她暫避一陣子,府里事情解決了便立刻要來接我們,可是父親一直沒有來。」
老太太瞧著知微嘴邊浮出的笑容,又是一怔,她知道自己這個孫女長相尤其出色,比柳氏那無緣的兒媳婦更為出色,素日見到她,也總是溫順乖巧的模樣,雖也知道她是裝出來的,卻也裝的讓人無可挑剔,如今這麼冰冷譏諷的一笑,瞧著卻讓人無端生出冷艷之感來。
「你那無能的老子爹確實對不住你們娘倆。」老太太輕嘆一聲,略略有些慚愧的道︰「我們祖籍原在泉州,在當地也算是大戶人家,家族雖是經商的,卻也是有名的義商,常常開倉放米救濟貧苦人家,甚至還建了樂善堂收留無家可歸的孤兒,在當地也算略有薄名。到了你曾祖那一輩,卻出了個頂沒出息的孔家子弟,他是你祖父的親手足。此人好吃懶做便也算了,品行也不端,目光短淺惟利是圖,卻因其嫡長子的身份深受你曾祖的喜愛。本就不是好人,又被你曾祖一味慣著,他行事做派也就愈發的張狂不羈,花魁玩膩了,便連小倌也包養起來,整日花天酒地揮金如土。族里的人很快就不滿了,上門與你曾祖告狀,你曾祖卻只敷衍兩句便將人打發走,有你曾祖與他撐腰,他就愈發不忌憚了。」
「直到有一日與人爭搶一個戲子,失手把人給打死了,原想給些銀兩便了結,誰知那人卻是京城里頭的公子哥,這下終于惹出了禍端來。族長听聞那人的身份時,未免孔家幾百口族人被連累,族長當機立斷開了祖宗祠堂,將你曾祖一家趕出了泉州,並揚言斷絕關系後,生生世世再也不往來。我出身望族,雖是庶女,可到底也是錦衣玉食養出來的。被族長逐出泉州時,我已經與你祖父成了親,生的姑娘都兩歲了,就因為那不肖子被狼狽的驅逐,娘家雖想幫忙,可又礙于不肖子的惡名與他錯手殺死的那人的身份而不敢相幫。」
知微雖不知道老太太為什麼忽然講起古來,但還是安靜的听著,不想原本孔家竟是這樣顯赫,只曾听過老太太從前過的極苦,為了供孔紹卿讀書,還曾幫人漿洗縫補過衣裳,不想老太太竟也是望族出身。難怪老太太有著比徐氏更厲害的手腕見識,一點也不像尋常鄉野老太太那般小家子氣。知微正暗自感嘆,忽又听聞老太太原本還有一個女兒,不由得一愣,她從未听人提起過還有姑姑啊!
「你曾祖便帶了一大家子人躲躲藏藏到了鄰縣,可那人依舊惡習不改,花天酒地胡作非為,很快就將本不多的銀錢揮灑的所剩無幾了,屋漏偏逢連夜雨,他在賭場被抓了起來,人家要拿他填命,你曾祖變賣了手頭所有田地房產,硬是將他從大牢里保了出來。可這樣一來,我們十幾口人連吃飯的銀子都沒了,只得又賣了身邊服侍的丫鬟奴才。到了後來,連像樣的房子都租住不起,寒冬臘月里,一家人擠在破廟里……我那可憐姑娘,便是在那一年生生凍死的。」老太太牙根驟緊,很快便濕了眼眶。
知微從未見過老太太這般模樣過,在她的印象里,老太太能守寡供著兒子考取功名,又有著雷厲風行的果決手段,這就是強人中的強人。是以瞧見一向剛強的老太太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知微一驚,忙一骨碌從老太太腿上爬起來,跪坐在老太太跟前,頗有些手足無措,「祖母,要不您別講了吧。」
老太太微微仰起頭,硬是將在眼眶里轉的眼淚逼了回去,「無事,那樣艱難的日子,好在終于熬過去了。那年冬天,我可憐的姑娘凍死了,那不肖子身無分文也敢跑去青樓喝花酒,被人活活打死,你曾祖傷心過度,大病了一場,沒能拖到第二年夏天,也跟著走了。整個孔家,就剩下我與你祖父兩個,你祖父家族雖世代經商,可你祖父卻好讀書,對生意經一竅不通,被人騙了幾回後,也沒錢再倒騰了,便去碼頭做了搬運的。可憐你祖父一介文弱書生,生生扛到吐血,而這時我正好懷了你父親,什麼忙也幫不上,到最後竟還要靠從前的婆子接濟才沒有餓死了去。待到你父親五歲時,你祖父積勞成疾,丟下我們娘兒倆便撒手人寰了。」
知微輕吸一口氣,對老太太的欽佩油然而生。在這個女人連立足都不容易的世界,老太太一個寡母帶著幼兒,要如何辛苦才能將幼兒拉扯大,還要送他讀書考取功名,這份魄力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老太太卻笑笑的將她摟在懷里,輕拍著她的後背道︰「你也不用覺得祖母有多厲害,不過便是拼著一口氣罷了。你父親也是爭氣的,秀才,舉人,貢士,進士,就這麼一路考了過來。當年殿試有個規矩,除狀元即授官職外,其余皆要參加翰林院考試,須得學習三年再授官職。那時你父親正是弱冠年紀,我們家貧,又沒個親戚靠山,你父親硬是咬著牙走了過來。日子也漸漸的好了起來,忽然有一天,你父親要我找人去你外祖家說親,你外祖雖然官職不大,但卻是京城里聞名的書香世家,我又著人打听了你娘,听聞她容貌秀美、性情溫柔,又素有才女之名,便想著這門親事怕是高攀不上的。你父親卻叫我只管去試,我拗不過他,便托人去說了,不想你外祖母當場便接了你父親的庚帖。能說到這樣好的門第,這樣的兒媳婦,我自然也很高興。沒多久你母親便過門了,她又懂事又能干,孝敬婆婆照顧相公,無一不妥帖。」
知微靠在老太太懷里,听她用溫軟懷念的語氣提及娘親,眼眶也忍不住酸了起來,悶聲道︰「我娘那樣好,父親為何還要騙她。」
老太太長嘆一聲,痛心道︰「這便是你父親做下的最糊涂的事情了,依照慣例,你父親三年學習期滿便要離開京城到地方為官,功績好的,便慢慢的往上升,可許多地方上的官員,一上任便是一輩子也沒能回到京城里。你父親不知怎麼的竟認識了徐氏,也是他豬油蒙了心,竟連我也蒙在了鼓里,等到他跪在我跟前時,你母親已經叫他偷偷送走並放出了你母親病逝的消息。氣得我病了一場,又不忍心他就此斷了前程,不得不由著他將徐氏娶進了門來。」
雖然知微早已猜到娘親定然是孔紹卿仕途上的犧牲品,卻還是控制不住滿腔的忿恨,「父親這般對我娘,也太過無情了!」
「為了這事,我整整兩年沒同你父親說過話,徐氏進門後,我便獨自避居,不想瞧見他們。可到底人老了,徐氏又生了你妹妹,你父親便每天著意將她送到我的院子里來討我歡心。到底是自己的兒子和孫女兒。」老太太摟緊知微,語氣極為歉意,「我對你父親下了死命令,無論如何也要將你們找回來,他卻道你娘當日並未往他安排的地方去,時日又久了,根本不知道你們娘兒倆去了哪里。直到你娘病逝前寫了信來,我才得知你們的消息。當即便要你父親去接了你回來,但我久不理會府中事務,也壓根兒說不上話,你父親因著徐氏娘家的關系,顧慮再三,徐氏自然不肯松口。費了老婆子好一番心,才終于把你接了回來。」
「對男人而言妻子兒女,都比不得前程要緊麼?」知微不想問老太太到底是如何說動孔紹卿與徐氏接她入府的,她將頭埋在老太太脖子里,郁悶的蹭了蹭。
老太太听著她失落的語氣,由著她這般孩子氣,沉默良久,幽幽道︰「對男人而言,前程總是最要緊的!」
知微其實也很清楚,女人算什麼啊?小門小戶的便是買也能買來,玩兒膩了再打發了出去。男人就是女人的天,就是女人的唯一,可女人卻永遠也成為不了男人的唯一,前程,事業,金錢……總有什麼永遠都排在女人前面,關鍵時刻,需要舍棄便毫不猶豫的被舍棄了。
古往今來,不都是這樣麼!
知微悶不吭聲的抱著老太太,老太太今兒算是對她坦誠了,能說的不能說的,一股腦兒全說了。她不想去追究其中真假,眼下各種事情已經夠嗆,再去追究從前的事,累死她得了。
「知微,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恨你父親嗎?」老太太輕聲問道。
知微的身體在老太太懷里僵了一僵,她不想違心的告訴老太太,她其實不恨孔紹卿。只要想到可憐的娘,她就沒法兒不怨怪。
老太太等了一陣,沒等到知微的回答,「換了是我,定然也要恨的。所以你頻頻小動作,我也由著你。可你也要好好想想,你如今既已進了孔府,孔府的興盛衰敗就跟你息息相關了。你有外祖家不假,與咱們重新行走起來的柳府能不被牽連麼?你父親走到現在,到底也很艱難,沒少吃些苦頭……」
「祖母,在這個世道討生活,哪個人沒有吃過苦頭?便因為不容易,從前做的錯事,便要一筆勾銷?做錯了事,因為他是父親,便不用付出代價嗎?」知微的聲音冷硬,卻難得的帶了些許茫然與無措。
她知道,她今兒對老太太說的話,字字句句可都是大逆不道之言,若傳了出去,不孝的大帽子扣下來,就夠她喝好幾壺了。明明該好好藏在心里頭誰也不告訴的,許是剛剛睡醒腦袋還不清楚,許是今晚老太太格外溫柔坦誠,又或者燈光太暗讓人無端覺得太軟弱,那些個怨言不知不覺便說了出來。
不是不怨,她對孔紹卿的怨早就種下了,娘親去世後,那種子破繭而出,凌厲而尖銳的瘋長而出,好幾次面對孔紹卿時,她都要掐破自己的手掌心才能笑出一臉的天真無辜來!
老太太脖子上一涼,那涼意很快便被衣料吸收了。知微這般尖銳的逼問,她不是不生氣,只是到底因為虧欠,又因著這麼些日子以來,知微頭一回肯敞開心扉來跟她說心里頭的話,乍一听她的言論,便是一驚,隨即便是怒。可還沒等她發作,知微卻先哭了。這孩子向來也是要強的,平日里扮作柔弱哭哭啼啼,她好幾次看見她偷偷掐自己大腿才將眼淚逼出來。
這般無聲無息的哭著,讓老太太心里也不由得發酸了起來。拍撫著知微後背的力道也愈發溫柔了起來,「這話,只此一次,以後再不能說了!你上過學堂,在家從父的道理不會不明白,我們孔府新進的姨娘,哪一個不是被父親賣了的,她們可會怨恨自己的父親?你便不認命,如今已是這般情狀。若你非要魚死網破,弄得最後孔府成了京城里的大笑話,你心里便舒服了麼?今兒這些話,我會當做沒听見,你也只當自己沒有說過,記住了沒有?」
說到最後,已是嚴厲的語氣!
知微靜靜的伏在老太太懷里,半晌才悶聲道︰「記住了!」
老太太將她從懷里推開些許,皺眉瞧著她滿臉都蜿蜒著淚痕,到底還是不忍,板著的臉孔緩和下來,取了帕子給她擦拭,不滿的訓斥道︰「這些日子好不容易才養出點好顏色來,這麼幾天下來,又折騰回去了。」
知微沒吭聲,很是委屈的垂下眼楮。
「賬冊慢慢看,放在那里又不會長腳跑了去,太後那里,你也不要太心急,一口吃不成個胖子,凡事總要慢慢來。」老太太溫聲勸慰道,「方才門房那里傳了消息來,太後發作了來給喬兒瞧病的太醫,這便是在敲打徐氏父女了,說明你今兒進宮還是有收獲的,況太後也說了,日後讓你常常進宮去。在太後跟前,不必要扭扭捏捏的裝相,得了太後歡心,太後多少也會顧著你些。府里頭祖母是個靠不住的,多個依靠總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