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去,陸希南非常的累,他根本就沒有睡覺,等走出化驗室,眼底青灰一片,向來整潔干淨的下巴上也冒出了青青的胡子茬。
他沒顧得上喝一口水就去了張忠召的病房。
病房里早就站了大外科的好幾個外科主任軍醫,看到陸希南都很自覺退到一邊,給他讓出一條路。
陸希南拿記錄卡的手在抖,眼前的一串數據,說明張忠召的病情在惡化。
怔怔的看著氧氣面罩下的那張蒼老羸弱的臉,他覺得他又一次自以為是了,他以為自己能研究出下在張忠召身上的毒是什麼,他以為毒醫不分家,是他再一次高估了自己。
病房里其他的人看陸希南臉色這麼難看,大概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都沒說話,沉默著,魚貫著退出病房。
陸希南幫張忠召把被子掖好一點,又看了他一眼,也離開病房。
昨天他和宋東平的談話失敗後,他就做了最壞的打算,剛走出去,迎面就跑來一個人,沒等陸希南看清她是誰,那人已經抓住陸希南的胳膊,著急追問︰「小陸啊,老張怎麼樣了?」
來的這個人,正是看張忠召一夜沒回,卻連個電話也沒有,電話也打不通,一大清早就干過來,去听到小軍護們竊竊私語的顧宛默。
陸希南不想瞞著這個大半輩子也在醫院工作的師母,實話實說後,顧宛默臉色瞬間就白了,力氣全失,腳下打了個踉蹌,如果不是陸希南伸手拉住了她,估計就摔到地上了。
「師母,張老師一定會沒事的。」陸希南低聲喃喃,像是在安慰顧宛默,更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張忠召當然有救,只要他肯放下一些東西,那些在幾天前對他來說無關緊要,現在卻是重若千斤的東西。
顧宛默听他這麼一說,推開他的手,和許多病人家屬一樣,連聲道著謝謝,就要朝他鞠躬,卻被陸希南一把扶住,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地說︰「師母,要說謝,也應該我對你說。」
顧宛默看著他,愣住了,「小陸,你沒事吧?」
陸希南感覺嘴里蔓延開一陣苦澀,「兩年前,找您開假流產病例的那個人,是我的……」
他猶豫著不知道怎麼說下去了,事到如今,他真的不知道怎麼說自己和溫郁的關系了。
顧宛默看著他的眼楮,試探地接上話,「小陸,她是你女朋友?」
陸希南迎視上她的眼楮,悶聲「嗯」了下。
顧宛默忘了丈夫的事,皺了皺眉,說︰「小陸,你不像是那種沒責任心的人吶,怎麼會讓她那麼傷心難過那樣?」雖然兩年過去了,溫郁當時盈光含淚的樣子,她可是記得清清楚楚。
陸希南猶豫了一下,覺得想要把自己和溫郁的事說清,也不是一句兩句話可以做到的,最後,只說了句,「等有空再告訴您。」然後沒等顧宛默反應,就拔腿走了。
顧宛默看著他的背影,許多的疑問和不解,齊刷刷地就涌上心頭,這時,護士長走過來,紅著眼眶喊了她一聲,「嫂子。」
顧宛默應了聲,就在她的帶領下朝重癥監護病房走去。
……
宋東平這一夜也基本沒睡著,人本來年紀了,晚上就容易失眠,更不要說等他回去,溫郁就不見了。
對著孫成大發了一通火,晚飯也沒吃,就到外面去散步。
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年沒有發火了,正是因為這樣看似沒有任何脾氣的好脾氣,讓他失去了心愛的女人。
晚風徐徐,蟬鳴陣陣,他也想起了往事。
人在年少時,誰不風流,更何況是像他們這樣的世家弟子。
他早在父親的安排下,軍校一畢業,就娶了另外一個門當戶對人家的小姐,只是,這種聯姻真的和愛沒關。
人生就是這麼奇妙,就當他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遇到所謂真愛時,劉媛竹闖進了他的生命。
他愛上了她,痴癲了一樣的愛著,他為了她,甚至動了離婚娶她的念頭。
當他鼓起勇氣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父親時,卻遭到了人生的第一個巴掌。
他的父親,那時已經是一省之長,他絕對不允許自己的兒子干出那樣的事,不管他如何反抗,都無效。
最後,直到他的父親拿她的性命來威脅他,他才妥協了。
是他太天真了,以為等風聲過了,哪怕是暫時不能娶她,也能幸幸福福的生活在一起。
他不知道溫葉清是在什麼時候愛上劉媛竹的,當听他的父親說溫葉清也喜歡劉媛竹,為了還以前欠溫家的恩情,讓他把心愛之人拱手相讓出去時,他不是沒有反抗過,甚至告訴父親,她已經懷孕了,依然沒用。
他的父親用了不知道什麼手段,讓劉媛竹那樣性子剛烈的女人,心甘情願的嫁給了溫葉清。
劉媛竹生產的時候,他就躲在對面的病房里,沒等他看到自己的孩子,甚至還沒能知道孩子的性別,他的父親就找到他,並把他押走了。
後來,等他終于可以站直身板和父親說話,他最心愛的女人也已經去世了,而他的女兒也被送到了別的地方。
他不是沒去找過,只是那個孩子就像是從來沒來到這個世界上一樣。
後來,他站到劉媛竹的墓前,看著墓碑上那張溫婉年輕的面孔,忽然就明白了,當年劉媛竹之所以會帶著他的孩子,心灰意冷的嫁給溫葉清,只怕也是知道了自己有妻子女兒的事。
剛烈如她,怎麼可能承受別人那樣騙她!
他覺得很諷刺!
所謂人人羨慕的世家子弟,卻是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不能娶,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保護不了。
身後忽然傳來喊他的聲音,「宋東平?」
名字雖是他的,聲音卻帶著很不確定,他回頭看去,果然是個故人,只是因為好多年沒見了,還真差點沒認出來。
他笑了笑,「是你啊,陸峻峰。」
曾經兩家來往很密切,為此還定下了女圭女圭親,只是,許多事,終究不是人自己能預算的,因為政見不合,站了不同的隊伍,指月復為婚也就不了了之了。
陸峻峰大步走到他面前,對他伸出手,「宋將軍,好久沒見了,你好嗎?」
宋東平握住他的手,「我還好,陸軍長你也還好吧?」
陸峻峰笑的很勉強,「一般。」
互相問候一番,兩個人就決定出去小酌幾杯。
離部隊招待所不遠的一家小酒館里,兩個換上便裝的中年男人正舉杯痛飲。
陸峻峰還不知道張忠召發生了那麼大的事,一心把宋東平當成未來的親家看,半斤白酒下肚後,話就多了起來。
宋東平的酒量顯然比他好多了,當他大著舌頭,開始絮叨溫葉清如何想進辦法把女兒許給他兒子,陸家和溫家到底發生了多少事,溫郁兩年前自知理虧,逃離了陸希南時……
本就神思清明的宋東平,像是一瞎子被人打了針雞血,抓住他的手腕,焦急地問道︰「你有那個叫……」陸峻峰眯著眼楮提醒,「溫郁。」
「對。」宋東平很著急的追問,「你有那個叫溫郁的照片嗎?」
「你這老東西,我告訴你……」陸峻峰顯然是誤會宋東平的意思了,以為他還在擔心溫郁和陸希南糾纏不清,想著宋慕北他雖然有一二十年沒見了,小時候就出落的那麼水靈,現在也不會差到哪里去。
似乎是為了安慰眼前的未來親家,他拿出手機,用力的放到桌子上,打開了個酒嗝,又說︰「手機里有照片……你……自己看吧。」
話還沒說完,就趴到桌子上,睡的不成人樣。
宋東平瞪大眼楮看著照片里的女孩,拿電話的手終于顫抖了起來,照片里,她依偎在陸希南的身邊,笑容清亮,眸光璀璨。
像極了他第一次看到的劉媛竹。
這一刻,他終于知道溫郁否認自己姓溫的原因了,以為他听說她姓溫後,就要把她送到陸希南身邊。
有件事,除了他,沒有第二人知道,當年和陸家的指月復為婚不假,不過他當時在心里默默的加了一句,要指月復的也只能是他心愛的女人生下的孩子。
沒想到啊……命運之神真的听到他的心聲了,所以,才讓溫郁到了陸希南的身邊嗎?
看著照片上的人,他默默的流著眼淚,一杯杯的飲著辣喉的白酒。
小飯店的打烊時間早到了,礙于這兩個人的氣質,去沒人敢去催,最後,當膽大的老板娘推開包廂們時,看到兩個趴在桌子上,爛醉如泥的人,最後,還是她膽大的拿過桌上的手機,找出一個名片存儲為警衛員的號碼撥了過去。
……
陸希南剛走出部隊醫院大門,就看到一前一後開進部隊醫院的兩輛軍車,車牌是兩個不同軍分區的,號碼都是非常牛叉的那種。
這個時候,就算是全軍最大的那個人站在他面前,他也沒工夫去理會,只是無意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朝部隊里走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去找宋慕北干什麼?也許是低聲下去的要解藥,又或許是一個沖動之下直接殺了她。
「希南!」
「賢佷!」
兩聲不同的稱呼,異口同聲的響起。
陸希南回頭看去,喊他希南的是他的親生父親陸峻峰,至于喊他賢佷的,則是他沒怎麼想到的人宋東平。
昨天還咄咄逼人的喊他陸希南,今天怎麼又變成賢佷了,難不成是認定自己一定會順了宋慕北的意娶了她。
想的似乎有點美了。
看陸希南並沒答應他,陸峻峰有帶尷尬,想到了什麼,俯身到車里,等朝陸希南走去時,手里已經拎著一小籃子東西,上面蓋著樹葉,一看就知道是陸希南每年這個季節就會吃那麼一點的楊梅。
吃楊梅,不是因為愛吃,而是為了緬懷自己的母親是江南人。
宋東平也朝他走過去,讓陸希南詫異的是,他居然也帶了東西,看包裝就知道是由杭州空運過來的西湖龍井。
如果不是頭上太陽很毒,刺的人眼楮有點睜不開,不得不眯著眼前打量眼前人,他真以為是自己一晚上沒睡好,出現幻覺了。
「有事嗎?」陸希南淡淡的扔出三個字,沒看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弄的陸峻峰和宋東平都以為是在對自己說。
陸峻峰笑著說︰「希南啊,爸爸就是來看看你。」
宋東平也滿臉堆笑地說︰「賢佷啊,叔叔也就是來看看你。」
陸希南真的沒心思,去琢磨這兩個人怎麼會一起出現的原因,沒再吭聲,轉身就朝部隊的營區走去。
陸峻峰剛想跟上去,被宋東平攔住了,他看著陸希南的背影,說︰「老陸,你的楊梅還是我幫你帶去吧。」
陸峻峰猶豫了一下,想著自己和兒子的心結也不是說打開就能打開的,也就真把手里的楊梅遞到了宋東平的手里,「老宋,麻煩你了。」
宋東平那個心虛啊,「嗯」了一聲,沒敢看陸峻峰,拔腿就朝陸希南追去。
陸希南听到腳步聲,回頭一看,走的更快了。
宋東平雖說軍餃不知道比陸希南大多少,和這個成反比的卻是他的體力和腳力,好不容易趕山陸希南的腳步,生怕自己一個停頓,他又走遠了,來沒來得及喘口氣,就連忙開口,「希南,听說你們院長最喜歡喝西湖龍井,我這就托人從杭州帶了點。」
宋東平就是宋東平,哪怕知道陸希南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種小人,還是沒有敢冒一點的險,他在借著一件事引出另外一件事,也就是所謂的旁敲側擊。
陸希南停住腳步,轉過身,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又朝他手里包裝精美的茶盒看去,似乎明白了那麼一點什麼。
看陸希南仍在猶豫,他走上前,不由分說的就把東西塞到他手里,附在他耳邊,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听到的聲音,在他耳邊悄悄的耳語,「你要的血漿在里面。」
操場上有許多訓練的戰士和干部,據親眼目睹當時情形的人時候說,原來陸希南的醫術已經好到讓大軍區首長都要送禮的份上了。
從此以後,本就名聲在外的陸希南,更是名聲大噪,掛他門診號的人,可以從喜馬拉雅山一直排到南極。
……
張忠召的燒,很快就退了下去,各項指標也趨于正常。
在陸希南長長松了口氣的同時,武警醫院的其他軍醫和軍護也都暗暗的松了口氣,這個大坎總算是過去了。
自古以來,這個世界上就是有人歡喜有人憂,張忠召由重癥監護室被轉到普通病房的消息很快就穿到了宋慕北的耳朵里。
她愣住了,這怎麼可能?那個藥,可是朝鮮戰場上私藏下來的,沒有那種合適的血漿,根本就不可能治好?
難道真是她小看了陸希南的醫術,還是……一個人的名字從腦海里蹦出來,她立刻拿起電話撥下一個號碼。
電話沒有像以前那樣很快就接通,甚至,直到那頭傳來甜美的機械女聲,依然還是沒人接听。
她心慌了,捂住胸口,從椅子上站起來,抓過包,就沖出辦公室。
她的勤務兵在後面提醒她,「宋副團長,等會有個團職會議。」
她恍若未聞,十公分的高跟鞋落在地面上,發出突突的聲音,飛快朝樓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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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親愛的們端午節快樂,如果不出意外,明天完結此文,因為找的老公是軍醫,所以寫了這樣的小說,再次謝謝各位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