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月復部痛得要死去,心也痛得要死去,恍惚中,她覺得這一切都是夢,今晚她沒有出來,沒有在荷花池邊踫到樂正舒,也沒有讓他帶自己去萬恩寺,然後,她也沒有動到胎氣;可痛卻那樣清晰。
感覺有人把她放到床上,有人給她把脈……最後所有的感覺都不那麼真切,她似乎真的睡了過去,昏迷了過去。
夢里,似乎有個小小的身影,黑暗中她分不清他的容顏,只是有著強烈的感覺,知道他是自己的孩子,可他卻在遠去,以著她遠遠不及的速度,像被風飄走一樣飛快地離開,她甚至無法邁到自己的腳步,四周漆黑而濃霧彌漫,那小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她眼前,再不能看見,那一刻,她淚水洶涌澎湃,心都要碎掉。
「對不起……」
「樂正公子,本王似乎還沒好好與你見過,既然已經到門口了,不如進來坐坐。」里面的秦煜開口。
身後卻傳來簾子被撩開的聲音,她跑到他面前蹲來,臉緊緊貼住他的腿。
樂正舒看了她半晌,然後從懷中拿出一粒銀子來放到旁邊桌上。大夫見了這錢,心中大驚,原本還以為他不動自己老命就不錯了,沒想到竟然還會給診金,看來這人,雖然一開始就動刀動劍的,卻也不是什麼大惡之人。
由于悲痛,她眼楮都是紅的,說話的聲音也帶著泣聲,卻第一次,這麼強烈地顯示著她的憤怒,她看向郁青青,恨聲道︰「姚姐姐,以我花家的醫術,區區幾個藥錢我到哪里都能弄到,這破王府你以為我們稀罕麼,我現在就和舒哥哥離開這里!」她說著就拉了樂正舒往外走,樂正舒卻朝她搖搖頭,然後看向秦煜,微微欠身。
「她是秦悅的母親,你就……那麼關心她嗎?」秦煜緩緩問,聲音極低,似乎能听到那心中的脆弱來。
很快他就帶著她落在了她院子內,看著和她之前出來時一樣虛掩著的房門,以及黑暗安靜的房間,她舒了口氣,看向樂正舒道︰「樂正公子,今天真的謝謝你。」
王府的院牆外,她擔心道︰「守衛雖然沒看到我們出王府,卻看到我去了荷花池邊,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找。」
久久,房中仍然寂靜。
「對不起,是我太魯莽,太不注意你的感受……」
「這是見過樂正舒之人畫出的畫像,樂正公子不如揭了帷帽讓本王看看,以免本王有過多的猜測,如此對樂正公子也不公平。」他說道。
郁青青猶還沉浸在孩子還在的喜悅中,見了他這動作才反應過來,然後從身上拿錢,「樂正公子,我來給,我來給。」可話說完,卻沒了然後,因為她一模身上,才知道自己是半夜里睡不著走出來的,別說是帶錢,就是衣服都是隨便穿的。
這時候,房中的燈突然亮起,頓時間屋里,乃至院里,都是燈火通明。
他沒回話,甚至看也沒看她,只是很快地往屋內看去,雖然不能見到他的神情目光,她卻隱約感覺到濃濃的警惕意味。
郁青青久久無力地倚在身旁椅子上,此地緩緩轉身,往里間臥房走去。
「我沒有。」秦煜看著她道︰「阿英,你退開,這事你不用管。」zVXC。
「啊——」
秦煜臉上雖還是冷色,語氣卻平和了許多,沉聲道︰「一時情急,多有冒犯,望樂正公子見諒。」
背後傳來一陣聲音,卻是嘶啞得可怕,仿佛八|九十歲老人的聲音,又仿佛重感冒之後的聲音,甚至連那種聲音都不如,幾乎許多音節讓人根本辨別不出來他說的是什麼,郁青青回過頭去,只見樂正舒繪緩接了帷帽,待黑紗緩緩從他臉前拂開,露出的,是一張白色的面具。
「他是你一手接進府中,是你一手招待的人,如今,卻一起離開……好幾個時辰的時間,我坐在這里對著空空的房間,不知……
心,一陣猛烈的抽痛,然後,她得以睜眼。
秦煜卻沒有看她,只是盯著樂正舒道︰「樂正公子,從三更到四更,你帶了本王的王妃去哪里?」
大夫的樣子很恭敬,說得也很詳細,她卻還是愣了好久,然後突然驚呼︰「還在?還在?真的還在?我沒有流產?孩子還在?」
從醫館出來,郁青青的話突然變得很多,心情也變得極好,仰頭望一望月光,然後問︰「我在那醫館里睡了多久?應該沒多久嗎?」沒等樂正舒反應,她又道︰「我以為孕婦一流血就是流產了,我感覺到好像流血了,沒想到竟沒事,真好真好,這孩子一定很堅強,命很大,以後一定是個很厲害的人!」
秦煜緩緩點頭,「我知道……我沒有多想……」
是面具,又似乎不是普通面具,但確實一張面具一樣的東西,而他揭了帷帽之後的他,又將手放在了那面具上,然後揭開。
他有了孩子,他們,有了孩子。
這一刻,她將一切合盤托出,「我和他沒有什麼特別的關系,之前我也不認識他,只是今晚我睡不著在院子里瞎逛,然後逛到荷花池連,正好發現他也在那里。我發現他會武功,就……讓他帶我去了萬恩寺。
他有著自己不可抗拒的尊嚴,連說出這些話都是艱難,而她,卻一無所動。輪椅是新換的,雖仍不輕便,但總算能自己推動幾步,他掌控著它,轉身,一步步朝房門而去。
「我為什麼不用管,樂正公子是因為我才被你懷疑,他是來王府做客人的,不是來被你懷疑的!」
郁青青立刻解釋道︰「這和秦悅沒關系,煜,這真的和秦悅半點關系也沒有,我關心太妃,僅僅只是因為她這個人而已。一個女人遭人凌|辱已經很不幸了,能活下來都是很艱辛的事,又怎麼能承受那萬恩寺里的折磨呢?當初的事責任又不在她,她本來是禁受痛苦的人,最後卻要承受責罰,這是不是太不公,太殘忍了?」
樂正舒一直沉默著往前走,甚至沒有側頭看她一眼,似乎有著什麼難以被|干|擾到的心事,然後,她便想起來一個問題,擋到他前面,認真道︰「樂正公子,剛才進醫館的事,你也不要說出去,我懷孕的事,你更加不要說出去。」
「嘿嘿……還是你給吧,我忘了帶。」
沒想到大夫臉上先是一陣愕然,然後忙道︰「沒有沒有,夫人多慮了,雖然是動了些胎氣,但胎兒還是在的,回去調養幾天就沒事了,我剛剛開的方子是安胎藥,對安胎有很大助益的。」
「我以後再也不晚上出來了,也不讓自己看到狗了,實在太可怕了!那一定是條瘋狗!
「阿英……」秦煜在身後叫她,她冷淡而又疲憊道︰「你也走吧,我想睡了。」舒把床帶。
秦煜點頭︰「听你的,只要能辦我便去辦。」
她看著他,懇切道︰「秦煜,你幫幫她好不好?她不該承受這些的,就讓她留在朝露庵不好嗎?她也妨礙不了什麼。」
她疑惑道︰「樂正公子?」
樂正舒一動不動看著她。
門倏地被打開,十多名守衛迅速從屋內躍出包|圍住兩人,她轉頭看去,只見秦煜坐在屋子中間,目光清冷,一動不動看著這邊。
不管面前的樂正舒是不是真正的樂正舒,但招至現在的懷疑他卻完全是受委屈的,郁青青立刻站在秦煜面前,看著他道︰「我和你說了,今晚不是樂正公子主動帶我出去的,是我求他帶我出去的,你為什麼不听?你是懷疑我,從而懷疑樂正公子是不是?」
只是,他一心期盼她懷孕,等她懷孕時,卻已經不再與他有關系,而他,連身份都不再有。
轉而又自語︰「應該不會的,我就算一夜不回房也不關他們的事,丫環嘛……好像也不會去找我,不如你直接帶我去我房間,免得見我進房他們還要猜大半夜的時間我去哪里了。」
郁青青立刻搖頭︰「你不知道,不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去了那里的妃子再沒有出頭之日,也不會有人記得她們,那里人如何會善待她們,我听萬恩寺的人親口說,分發給瓔太妃的吃穿物品都被管她的人扣下了,那些人對她完全沒有尊敬可言,甚至還會有打罵,更何況太妃神智失常,要是再一次想起自己所禁受的事,她只怕是會在痛苦下輕生啊!」
今夜,我是有懷疑,可我也不願自己有那懷疑,那不是什麼好受的滋味,很痛,很痛。」
阿英,我害怕你背叛我,離棄我,我常常想,如果有一天你要離開,那一開始,你就不要出現在我面前……我也不知道若真有那日我會怎麼會,也從不敢去想……
秦煜沉默了半晌,然後道︰「其實最初決定重提瓔太妃的事,是太傅的建議,原本只是想讓秦悅在罷免某位刺史之事上讓步,沒想到他卻沒讓,因為他沒為太妃妥協,所以太妃才被送進了萬恩寺。朝中之事原本與太妃無關,但如今她剛送進去,我也不能去勸太傅和你爹再將她放出來,不過既然你在乎她,我以後會想辦法讓她出來的,或者如果秦悅以後想辦法,我也不會刻意阻攔,只是這事現在不能做,得過一段時間。至于萬恩寺,就算秦悅不管,我也會關照下去好好對待她,不要刺激到她。」
那是一張,根本不辨之前面容的臉。濃濃的草藥味,然後是傷,滿滿的傷,一片干淨地方也沒有的傷,燒傷,剛結痂,紅紅的一片,連五官都變形……恐怕連可怕的妖魔都比他要好看一些。
樂正舒步步沉穩地走進屋內,郁青青也立刻沖進屋內,驚訝道︰「你怎麼來了?」
樂正舒伸手接過藥方,疊好,然後遞到她手中。
秦煜一動不動看著她,她心中擔心,立刻道︰「煜,對秦悅,我是恨的……我只有恨,我拼了命的離開他,拼了命的嫁給你,難道我會對他有什麼其他感覺嗎?我關系太妃,真的和他沒關系!」
為什麼她留下了他的孩子?她那麼恨他,為什麼會留下?
她接過那一紙藥方,心中劇痛,忍不住將藥方緊緊拽住,泣聲道︰「我的孩子是不是沒了?大夫,還有辦法麼……」
有東西停靠在她眼下,輕輕柔柔的移過,帶著些溫暖,一點一點擦去她的淚水。她意識漸漸清明,能感覺到那是布料,並非綾羅綢緞那樣柔滑的布料,而是有些許粗糙的普通布料,她也知道自己剛才是做夢了,也想起來自己因為月復痛而進了醫館,更加想起來,她的孩子沒了。
秦煜伸手,一張紙被遞到了他手中,他緩緩將那紙打開,卻是一張畫像。
秦煜再次點頭︰「其實宮中也是無奈,作為宮子嬪妃,當然是要留在宮中的,再或者同封了王的親生兒子一起,可從來沒有那個妃子在失了貞之後還能善終的,做出有辱皇室尊嚴之事的妃子只能處以極刑,可因為瓔太妃是被強迫,所以不能對她如此,卻又不能同普通一生清白的妃子受同等待遇,所以才在商議後將她送到了萬恩寺,那里雖然比宮中清苦,卻是個清心修行的所在,並不會太差。」
郁青青這才放下心來,然後道︰「秦煜,那你認同我的想法麼?你是不是也覺得太妃沒罪,她明明是要被同情的,不是要被責罰的,是不是?」
「沒事了,都下去吧。」秦煜一聲吩咐,所有人都退離,房中只剩下他和郁青青。
「真的?」郁青青高興道︰「秦煜,謝謝你,早知道……我早和你說了,也不用弄來今日的誤會。對了,朝露庵里有個侍候太妃的老宮女,叫采萍,可以把她也接到萬恩寺去,這樣太妃應該會好很多的。」
樂正舒點頭,帶著她躍進王府,順著層層屋頂往她的院子閃去,也就是這時,她才知道就算是有武功也不是能輕易從王府這樣守衛森嚴的地方潛進潛出的,她驚奇地發現所謂武藝高強,卻不能僅有武功,還須要有智慧。而樂正舒,正是那武功與智慧並存的人,大多數時間他都是走的死角,那種守衛極難發現的視線死角,且反應力極快,哪怕听到些許的腳步聲他就能在第一時間辨別出來人的方位、視線能到達的地方,然後迅速找地方躲起來。
轉眼,他看向她,只見她臉上帶著月色般瑩白的光彩,眼眸中波光流轉,點點透著愉悅,顯示她是真的很開心的,很愛這個孩子的,而剛才她的驚喜也足以證明這一點。
那一刻,他再次讀到自己的心,面前的女人,面前這個叫姚舜英,卻明明叫郁青青的女人,他還是想要。她的身體,她的心,她月復中屬于他的孩子,他都想要。如今他是失去了一切,可他不是還活著麼,只要活著就好,他也不是沒失去過,十七歲時他都能撐過,如今的他又怎會撐不過?
這樣的人,她相信他終能復仇,能走出傷痛,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這樣的面貌,還能懷疑他什麼……不會有女人願意和他接近,甚至連見一眼都會驚恐得受不了……
樂正舒微微低頭,然後轉身,花飛嫣立刻扶了他往外走去,秦煜看向身旁一名守衛,那守衛立刻就隨他們出去,明顯是要再次道歉安慰。
身後傳來他的聲音,她繼續往里走,然後拉上隔間的簾子,徹底將他阻擋在外面。
「樂正公子,今天真的謝謝你,要不是你,我肯定不會這麼幸運!」
大夫連忙回答︰「是是是,還在,這位……這位大俠送來得及時,夫人沒事。」想到黑衣人手上那劍,他就忍不住心里發顫。
「舒哥哥——」一聲驚呼,花飛嫣從門外沖過來,看到他的樣子,連忙拿了他手中的帷帽替他戴上,轉而回過頭來憤聲道︰「你們做什麼?看別人燒傷的樣子很有趣是不是?巴不得別人更痛苦是不是?」
「王妃,王爺的要求並不過份。」
不要多想……他根本就不用多想,大夫說得清清楚楚,一個多月的身孕,一個多月前她在做什麼,她還在睿王府,還在他身邊,她連和秦煜見面的機會都沒有,卻反而與他行著夫妻之事,孩子,當然是他秦悅的。
半晌的沉默,然後,他的聲音徐徐響起。
丫環立刻就過來要拉開她,她一把掙開,憤聲道︰「秦煜,要懷疑你懷疑我好了,你有什麼要問的都來問我,不用為難別人!」
他卻仍沒有看她,繼續道︰「關外樂正家,一劍飄紅樂正異,武藝高強,性情剛烈,夫人孫九娘,能使一手絕妙雙劍。十五年前孫九娘偶遇一名鏢局鏢頭楊開,因武功不敵而被其制住,意欲污辱,卻被樂正異趕到,一劍了結了楊開的性命。楊開有一子楊牧,因孤苦無依而入海沙幫,三年前成為幫主,兩個月前,親自帶領海沙幫十名好手樂正一家,屠盡樂正滿門,而後放火焚宅。之後清點尸體的確少了一人,所以,你說的都是對的,樂正家的確遭仇敵滅門,也的確有一人逃出生天,只是,卻不知道逃出那人是不是樂正異之子樂正舒,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樂正舒,更沒有實在證據證明早年樂正異與百花谷谷主有交情,若這不確定的任何一項出了問題,那本王這王府不是很危險?若有人,懷著其他目的,有意潛入王府,那本王與本王身邊之人,不是時刻需要警惕?」
她繼續道︰「不錯,我和端王的確是才成親不久,但……但我確實是懷孕了,也是我們的孩子,你不要多想,端王也知道的,只是我們那個……成親前就懷孕,怕別人非議,所以就瞞著沒有說,只有我們兩人知道,現在你也知道了,我希望你能保密,對誰也不要提起,等過些日子我和端王成親的時間到了,我們自然會把我懷孕的事公開。」
「來人,扶王妃去休息。」秦煜吩咐。
你知道,我之前和你提過瓔太妃的事,其實我之前見過她,她是個溫婉單純的女人,神智又失常,我見她第一面,就憐惜她,喜歡她,她受不得刺激,一直以為以前那個皇帝還沒駕崩,秦悅也還是皇子,只要是有一點讓她想起以前事來的東西,她就會受不了,就會痛苦瘋狂,我擔心她……擔心她被送到萬恩寺之後想起以前的一切來,想起她的丈夫早已不在,想起她曾經被人污辱,又被關了十年……要是想起這些來,她一定會瘋的。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關心這些事,所以不敢向你提起,今晚實在擔心得睡不著,就出來了,然後一時沖動,就讓他帶我去了,我沒有要存心瞞著你做什麼,只是怕你不高興。」
郁青青便松了口氣走到一邊,隨後卻又道︰「真的是我和端王的孩子,你不要多想。」
「這和他沒關系,是我讓他帶我出去的,詳細的情況,我私下和你解釋。」郁青青立刻走到他身邊。
一身黑衣的樂正舒站在床邊,燭光中同樣看不清他黑紗下的臉,只知道他一動不動看著她,而身旁又有個聲音道︰「藥方寫好了,這個,去抓了藥,喝三天就好。夫人的身體還有些虛,日後要多加調理。」
「阿英,不管什麼原因,你與一個男人半夜里,雙雙在王府失蹤,你就沒想過我的感受嗎?」
郁青青大喜,撫著月復部忍不住自語︰「還在,真的還在……」說著,又有些想哭,卻是喜極而泣。
這時他才點點頭。
之前要拉她的丫環尖叫一聲捂住了雙眼,立刻往遠處躲去,連那樣人高馬大的守衛都露出了驚懼之色,甚至也有人叫了出來,不經意地退開一步,她也在那一刻張開了嘴,卻只是張開,沒能叫出來。
「秦煜你……你去查了樂正公子的?」郁青青不敢相信地問出聲。
「秦煜……」她心虛著,只喃喃說出了這兩個字。
樂正舒仍是沒有反應,只是看著她。
郁青青喜笑顏開,再次將臉貼到腿上,只覺秦煜的手緩緩撫上她鬢旁發絲,卻沒能看到他眼中異常冰冷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