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雨瘋狂地揮灑著,巨大的雨珠靡集成水團,砰然落在地面上,立即砸出一個個凹坑。(鳳舞文學網)一枚枚水團連接成了水線,一條條水線交織成了層層疊疊的雨幕。雨幕結成了深黯的穹廬,籠罩出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而如果冒著被水線打擊的劇痛抬頭張望,可以看到厚重的天頂幾乎壓到了觸手可及的地方,其上金蛇狂舞不定,愈發顯得天穹將裂,似乎共工觸折撐天之柱的壯舉就在眼前重現。隨著電光四射,隨即便有振聾發聵的猛烈雷聲灌入耳孔,百千萬聲的雷霆在這片狹窄的天地間交雜重疊,組成了恐怖的宏大樂曲,每一個章節都挾帶著駭然之威,帶來令人筋骨將散的震動,使人搖搖欲墮。
大晉開國以來,天象始終不正。泰始、元康、永安年間,河北都曾經發生過可怕的旱災,直接導致了大河兩岸餓殍遍野,數十萬百姓流離失所。然而到了永嘉元年的秋季,天象又一次變了。這次出現的,是根本不應該出現在秋季的大雨,是哪怕數十年、數百年都見不到一次的異象。
巨量的雨水如同天河倒瀉而下,在一切窪地匯成溪流、匯成河塘、匯成轟然鳴響的河川和瀑布,而這樣的環境中,居然有一支軍隊在艱難跋涉!
酷烈的雨水施威之下,沒有任何火炬可以點燃,整支軍隊完全是靠著電光閃爍所映出的光影,才得以在這片恍若混沌初開的莽原上前。如果站在近處去看,這支軍隊中的戰士們普遍面黃肌瘦、衣衫襤褸,他們全無鎧甲裝備,手持的武器也多半是些極粗劣的木槍。在泥濘的起伏地面上,他們彼此拉扯著奮力攀援,硬生生地在岩石、荊棘和淤泥中踏出道路。他們進兩步、退一步,偶爾滾倒一次,就會帶翻身後好幾名同伴。但他們絲毫都沒有止步的想法,而是全心全意地前進,就像一條鱗甲俱傷,露出猙獰血肉的黑蟒,在狂風暴雨中向前飛騰!
在大軍行進的道路旁,有一處高地。狂猛的風雨將土壤從高地表面徹底揭去,留下了砂石的地基。十數名身材高大的戰士一齊舉起氈布,再用繩索將之固定在腰間,竭盡全力搭建起了小小的營帳。成排的軍官和傳令兵圍攏在營帳四周,一來為他們的主帥遮蔽風雨,二來隨時準備著傳遞軍令。
石勒的衣袍也已經徹底濕透了,因此他將身體蜷縮在氈布的角落,小心翼翼地避免將珍貴的地理圖打濕。帳幕中央一燈如豆,映得他的面色陰晴不定,幾枚經過長期摩挲而顯得光潤的卵石被他挪移來去,偶爾取走一枚,又在泛黃的地理圖上換個位置落下一枚。
片刻之後,他抬起了泛著血絲的眼楮說道︰
「傳令!」
一排傳令兵踏著泥水向前一步。
「冀州軍在高唐的兵力非常薄弱,這樣的氣候條件下,他們也不可能組織起有效的防御。命令支雄率領本部將士迅速攻陷高唐縣城。得手之後,立即修繕城池,準備抵御兗州苟晞的人馬。告訴支雄,要他堅持至少三天,如果做不到,就戰死在高唐縣的城頭上吧!」
三名傳令兵躬身施禮,轉身離去。另一排傳令兵走上前來。
「自從丁紹病重不能理事,東武城、清河、貝丘、博平、聊城等地的冀州軍無心戀戰,先後向廣宗方向收縮。命令冀保、吳豫和劉鷹全速追擊,務必在晉軍渡過漳水之前,以猛烈的野戰將之擊潰。注意,我不需要他們殲滅敵人,我要的是擊潰,我要看到晉軍失去組織、失去斗志,如同喪魂落魄的羔羊那樣被驅趕著逃進廣宗!」
又一排傳令兵大步上前。他們的靴子在濕滑的地面上激起水花,有些水點甚至灑到了石勒身前的地圖上。石勒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但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將地圖小心翼翼地折疊起來,塞進腰間的皮囊里,又用細繩將皮囊扎緊了。
「幽州軍為天下精銳,鮮卑之眾不可力敵,也無須力敵。命令趙鹿和支屈六,如果幽州軍沒有主動進攻,務必不要加以挑釁;如果他們進攻,則依托浮陽、南皮一線防御,若局勢不利,允許逐次撤退至東光、東安陵一帶,另外,隨時將幽州軍的動向向我稟報,不得有誤!」
第三批傳令兵們從山坡上縱騎而下,戰馬的鐵蹄在漫流的積水中踏出密集的水花,像是道道白線穿過行軍中的戰士們,向遠處疾馳離去。石勒示意將士們將帳幕收起,自己則毫無顧忌地站在狂風暴雨之中,注視著一隊隊戰士從面前經過。這些都是真正的善戰之士,是無數次逆境之中艱苦糾合起來的精銳。石勒堅信,依靠他們的奮戰,足以一舉扭轉形勢、將大晉的千軍萬馬打個粉碎!
自從凶名赫赫的大當家汲桑在鄴城戰死以後,河北群盜的氣勢大沮。他們擁戴汲桑的得力副手石勒為首,轉戰大河沿岸,在冀州東南部的平原、樂陵與渤海三個郡國與朝廷大軍反復拉鋸。雖曾有過去而復返攻陷鄴城的短暫輝煌,卻因為冀州刺史丁紹和兗州刺史苟晞的南北兩面夾擊,始終難以獲得立足之地。
丁紹的冀州軍穩扎穩打,依托著一座座城池彼此呼應,不斷壓迫賊寇們的活動範圍。而苟晞的兗州軍雖然很少出動,但每次發動攻勢,其凶猛殘暴的表現都給賊寇們帶來巨大的壓力。經歷了一場又一場的鏖戰之後,賊寇們疲憊了。與此同時,由于曾經人口密集的河北平原經過反復的天災和兵災摧殘,已經十室九空,完全不復當年盛況。賊寇們幾乎找不到適合擄掠的城池和塢堡,他們的兵力日漸削弱,糧食補給也近乎枯竭,每日里奔行在尸骨累累的曠野上,仿佛憤怒的猛獸四處撕咬,處境卻越來越不利。
這樣下去,大家都要完蛋!賊寇們這樣想著。河北群盜雖然與朝廷周旋多年,骨子里仍然是一群烏合之眾罷了,得勢時固然猖狂萬分,一旦形勢不利,立即就陷入四分五裂的境地。即便石勒努力地鼓舞士氣,甚至調動屬于自己的物資來滿足盟友們的需求,但許多賊伙已經在密謀著投降。七月中旬的時候,甚至有些人彼此串聯,試圖用石勒的首級來向朝廷換取赦免。
支雄、冀保等追隨石勒多年的親信大將紛紛請求石勒以強硬的手段解決那些動搖不定的異己分子,但石勒卻不為所動。他愈發地克己求存,親自頻繁往來于各支賊軍之間,用謙卑和懇切的言辭穩定人心。他堅信,這場大規模的戰爭對大晉來說,同樣是可怕的負擔。疲弱的朝廷根本不可能長期支持下去,只要咬緊牙關熬下去,一定會有轉機。
果然天遂人願,轉機的出現甚至比石勒預想的更早。數日前,探馬傳來冀州刺史丁紹一病不起的消息之後,冀州的局勢,立刻就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