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杯子輕聲落下,磕在冰冷的玻璃茶幾上,一字一頓擲地有聲的——「憑、什、麼、是、你?」
且不說近墨者黑。
單憑關銘這個人已經鐵板釘釘地定罪,他顧景笙倒是來給他解釋解釋,憑什麼,出事前關銘偏要打電話給他讓他來警隊!他跟他是什麼關系!丫!
冷笑更甚,霍斯然道︰「要不換個問題?他在電話里都跟你說了什麼?或者等你們在特警隊見面,都交談過什麼?媲」
監控錄像顯示這兩個人在特警隊無線電台室發生過交談和爭執,顧景笙當時跟他面對面地說著話,嘴角勾著習慣性的淺笑卻神色詭異,整個畫面充斥著一股淡淡的危險和緊繃意味。最終關銘從畫面里消失,而顧景笙坐下來,脊背僵直了一會之後,手慢慢地搭上了數字鍵盤。後經軍艦上的戰士死亡時間排查,發現這個時段恰巧在軍艦沉落十幾分鐘前,與雷達接受到頻段的時間吻合。
顧景笙垂著頭,死死扣著他的手腕,在喧嚷熱鬧的宴會上臉色已經全白。
霍斯然冷冷地敲敲玻璃,寒聲道︰「景笙。回答。」
「回答!!!」
距離他們不遠的幾個貴婦被這駭人的低吼聲嚇得不輕,拍著胸脯不知這邊發生了什麼,扯了彼此趕緊退開避免殃及池魚。
顧景笙慢慢抬起頭,眸色泛紅,目光卻是清澈逼人的。
「大哥,」他輕聲叫他,淺笑著啞聲道,「有些事我現在的確現在不能告訴你,但我能夠保證,我向你保證。這艘軍艦上所發生的事,與我無關。從我出來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是你救了我,哪怕沒人說,哪怕誰都不說,我也知道是你救的我,這條命是你給的。」
「所以大哥——我絕對,不會讓你給我的信任變成別人眼里的笑話。從這一刻起到我死,我顧景笙不會做出任何一件事,對你不起。」
所以,大哥,別這麼逼問我。你以為我真的不懂,你每問一句,心上就多一個窟窿的那種感覺嗎?
劇痛,從灼燒的胃開始,逐漸以摧枯拉朽之勢蔓延到四肢百骸。
霍斯然冷冷地抿緊泛白的薄唇,以為自己會問出什麼,會听到什麼,卻沒想到會逼出這樣的保證。眼前的人是他當做親弟弟去照顧的人,他依舊敬仰他,心疼他,把他圈做一國的人,從不觸踫信任的底線。
哪怕剛剛他已經打算要魚死網破,對著林亦彤說出那樣霸佔欲十足的話,他都不曾猜忌。
或者說,是不願猜忌?
他的心里到底埋了多少種情緒,矛盾,霍斯然不知道。
他只知道這一刻面對這一張臉,他被堵得死死的,說不出撕破臉的話,更無法一刀狠狠地刺過去,捅在他心上。
靜默良久。
許久之後霍斯然的手終于離開杯子,那瓶子里的酒已經去了大半。胃里燒灼陣陣,霍斯然冷眸垂下用中指扣了扣桌面,寒聲道︰「給我記住了,你今天說的話。」
如果有下一次,我絕對連解釋的機會。都不會給你。
那一瞬,顧景笙嘴角勾起一抹淺笑來,待到霍斯然冷然起身離開,他泛紅的眼眶里才生生泛起一絲水霧來,覺得心如撕裂,痛不能言。
有些事憋在心里久了誰都不能說,所以痛得厲害。有些委屈被人懷疑久了,亦是如此。
可苦果往往是自己種的。怨不得別人。
……
陸青看了看表還有些時間。
從甲板上下來到艙內,拍拍霍斯然的肩說︰「走得慢,還有兩個多小時,不然你到里面睡會?」好過這樣在外面坐著。
霍斯然揉了揉眉心清醒了下︰「你把卷宗拿過來,我再看看。」
陸青嘴角微微抽搐,沒辦法只好進里面拿出隨身帶的卷宗來,這半年多的時間里他不知道看了多少遍,還沒看夠。再者說,面對著自己親弟弟涉險穿越邊境線被擊斃,全隊僅存幾名隊員被迫徒步穿越密林沼澤回歸境內,與總部拼命才恢復聯系活命歸隊的報告,看一次心就煎熬一次,有什麼好看?
這男人,典型的自己不放過自己。
**********
下午時分換好藥後病人午休,宋儀跑過來拿著林亦彤的手機玩游戲,被她念了一句小心沒電,她下午還有用。宋儀撇撇嘴繼續玩,一不小心戳到別的軟件,好奇點開看了看,瞅見了她通訊錄黑名單里的那個人。
冷嘲著勾勾嘴角,她抬起臉看著上方正仔細填寫病歷的小女人道︰「情人還沒變舊,就這樣老死不相往來了?」
林亦彤小臉驟然一僵,察覺了她在看什麼,放下筆去搶︰「給我……」
「哎——你越是這樣越說明你放不下,懂不懂?」
林亦彤急了,壓著胸口的喘息對著跳上值班椅的宋儀說︰「那不是我放進去的,你別動!」
不是她??
宋儀咋舌,再看了看這個兩個月前還活躍在她生命里的電話號碼,腦海里閃過霍斯然的身影,真不知身邊有個這樣霸道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好事?女人活得連自由都沒有了。
還沒想完,她定的鬧鐘就開始響了。
「吶,給你,」宋儀把手機丟給她,白她一眼,「時間到了,快刀斬亂麻去吧!」
林亦彤七手八腳地接過,差點摔了,小臉白了白,放進口袋,進去跟護士長說了一聲便換了護士服走人。
下午三點。軍醫大門口。茶餐廳。
……
那茶餐廳是大四那年一家女乃茶店改的,老板是個富二代,投資了二十幾萬開給他老婆打發時間。那個妖嬈的女人經常裹著一個小圍裙在店里婀娜地走來走去,林亦彤當時好奇地說,怎麼那老板就不怕他老婆這麼漂亮清閑被人勾走啊?顧景笙捏捏她的下巴說,開在軍醫大學校附近,哪來的男人她看得上?不過是她男人勾搭小女生方便多了而已。
林亦彤這才霎時懂了男人的月復黑,連連搖頭。
說這年頭,會算計女人的男人真多,抬起小臉白了他一眼埋怨說,你也是。
顧景笙一怔,接著忍不住笑聲來。她真是太單純,如果他當真想要算計,早就像其他的男人一樣,早早地將她誘上.床吃了她。免得她整日跟他耍小女生脾氣鬧別扭,還遵循著林微蘭每晚十點前就寢不得延誤的原始人規矩,換了別的正常男人誰能忍得住?
顧景笙一點都不敢說,他在警隊跟那些同事聊天的時候,每每都是被笑話慘了的那個。
怕嚇著她,往往一對學生小情侶勾搭在一起都「老公」「老婆」地叫,他卻極不好意思開口,頂多喚一聲她的小名,柔柔地叫出來都覺得濃情蜜意的,暖得心里都發燙。
下午三點已經到了,人卻沒來。
那妖嬈的老板娘扭著腰身過來說︰「小姑娘一個人啊?男朋友呢?」
林亦彤回想起那天電話里顧景笙頭一回任性地跟她說「我不要,我不去」,心頭一酸,露出個甜美的笑靨說︰「一會就到了。我再等等。」
那女人卷著自己妖嬈的長發,似笑非笑了一下,走了。
一杯咖啡從熱喝到冷,手機終于響起來,她怔了一下,忙去接的時候才想起不可能是顧景笙,拿出來一看是宋儀,接起來就听見她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哎,莊靜妍,這人你認識嗎?」
林亦彤呼吸滯了一下,小手在桌上握緊,顫聲道︰「認識。」是顧景笙的媽媽。
「那你快點來,她老公開的車剛出機場就在機場高速追尾了,說是開車時候接電話恍了個神,挺嚴重的,哎還有——」宋儀也急得滿頭汗,「你見著顧景笙沒有啊?他爸來的時候一直跟你們科護士說要她們打電話給他兒子,說他們通話的時候顧景笙剛要出去執行任務,這叔叔心里一緊就沒把好方向盤,現在撞車了,顧景笙那邊缺聯系不上!找不著人啊!!」
茶餐廳里,那縴小的身影心被緊緊揪了起來。
她自然知道。
一般警隊能夠解決的任務絕對不會輕易出動特警,顧景笙的調令在下周開始執行,他接到最後一單任務肯定已經出發了,連自己父母出車禍都顧不上。他上回就說過,一個警員跨省在追捕逃犯的路上時他老婆難產,那警員一直等抓到人才驅車趕回去,跨省在高速路上連續開了整整六七個小時,回去時,他老婆卻已經因為難產大出血而去世了。
「你等我一下……等我一下我馬上到!」她心急之下起身,咖啡杯都打翻了,來不及收拾跑到櫃台前付了帳,一路跑出了茶餐廳。
**********一路從醫院大門狂跑進科室時,小腿已經酸到差點一軟就跪下來,包也早滑到了腕上要掉下來。
林亦彤滿頭大汗,將東西丟到值班台上就趕過去。
人是從急診科那邊轉過來的,說是太嚴重就沒敢接手直接轉了外科,滿地猩紅的血將樓道都染得滿是腥味兒,她抹一把額上的汗跑進去,看見眾人圍著的病床上的人時腿一軟險些倒下來,往外走的副主任一把扶住她蹙眉說︰「哎,怎麼了?」
她小臉蒼白地搖頭,推開副主任擠進去說︰「秦主任這人我認識,我來打下手吧?」
秦主任蹙眉看了她一眼,點點頭,轉頭就吼著護士做事去了。
顧景笙說起來眉眼之間更像他母親,林亦彤小手有點抖,用剪刀剪開衣服時听見後面有人磕磕絆絆地在說話,顧父哪怕已經在政界混了半輩子但也難避免生死病痛的沖擊,要不是有人攔著早就沖上來了。
一切簡單處理好後往手術室推,林亦彤已經是滿身的血,誰知道後面突然有人拽了她一下力氣很大,她回頭便看到是顧父。他瞪大眼楮不敢相信地叫了她一聲︰「是亦彤吧?」
她小臉一白,趕緊回頭架住他說︰「是,伯父,我是亦彤。」
顧父看到他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哽咽說︰「我平時開車都好好的沒出過事,我們只不過是想過來陪陪兒子,也沒提前告訴他,誰知道……我一听電話里說他正要出任務就緊張了,里面有人喊他穿好防彈服,說去制毒廠最好連防毒面具也戴上,你說說……」
他五十多歲的年紀,哪怕政界見過再多的風浪也被這話頓時嚇懵了,旁邊莊靜妍抓著他的手說開慢點踩剎車,他一時懵了踩錯了地方,方向盤跟著一歪就直接撞到了他身旁妻子的身上。
她眼眶也熱漲得難受,回想起在茶餐廳等顧景笙那一杯咖啡的時間,卻是錯過了最經驚心動魄的時候。
「沒事的,伯父,」她努力笑了一下,啞聲安慰,「景笙他是狙擊手,一般都不會沖在最前面的……」她掩去了現在顧景笙是特警隊臨時副隊長的事,「伯母那邊還需要我,你放心,我們秦主任醫術很厲害在國外都拿過獎,伯母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說完後便將他安撫下來讓人找他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值班室的方向有人喊︰「亦彤!!」
她探身過去看,宋儀正指著值班台上的電話,示意她趕快過來。
她跑過來,沾著血的小手還在發顫,拿過听筒來覆在耳邊,听到那邊亂糟糟的聲音就已經知道了是誰打過來的,他應該打了她的電話不下十次,打不通,就只好順著之前醫院里的座機分號打回這里來。
「彤彤,」顧景笙眼眶泛著一絲紅,啞聲道,「我媽她……」
「很好。沒事。已經送進手術室了不是很嚴重。有我在。」她兩只小手緊緊攥著听筒以最簡單溫柔的話回答,眼里騰起一絲濕熱,低聲道,「景笙。注意安全。」
許久之後電話里開始響起沙沙聲,想必制毒廠附近有信號干擾,顧景笙捂住听筒好一陣,才壓下所有的哽咽低低「嗯」了一聲。她話不多就這麼幾句,他听了,卻就已經安心。
掛了電話她小手扣住听筒平復心情,接著就朝手術室的方向走去越走越快,最後小跑了過去。
宋儀靠在值班台的座機旁邊,手輕輕插進口袋里看著她的背影,眼神逐漸復雜起來。
**********
做好手術出來時已經是三個小時後,還在危險期,拉出病床的動作都很慢,林亦彤一場手術跟著沒停,小手舉著藥瓶酸得都在顫,等進了病房掛在架子上,手腕才一松,整個人眼前黑了黑,扶住架子才沒倒下。
給林微蘭打完電話說明情況,接著就給顧父辦理住院手續,找醫院附屬的賓館暫住,安置妥當時已經是晚上七八點。
再打了一個電話過去,跟母親說今晚不回去,莊靜妍危險期沒過,她想陪床。
「要的要的,」林微蘭蹙眉說,「不過你自己也注意休息,累了就趴一會。」
掛了電話就看到一個穿著棉長裙的姑娘在走廊里東張西望的,探頭探腦,她縴小的身影從長椅上起來,累得筋骨酸痛,喊不出話就舉起手機朝她揮了揮,那個叫宋儀的姑娘可算是看到了,拎著袋子走過來,撞了一下她的膝蓋道︰「德行,跟受氣小媳婦似的,你去照照你身上,都是血,回家換套衣服會死啊。」
她累得爬不起來︰「不行走不動,血就血吧,我德行怎麼了?你看我現在都不怕血了。」她還顯擺。
宋儀「切」了一聲,百般嫌棄地把塑料袋遞給她,買了一碗三鮮粉給她打包過來,配了一籠蒸餃和鹵味拼盤。
「我剛剛一直沒回來,有電話找我嗎?」她努力坐起來打開袋子問。
「這麼擔心,那你把你黑名單刪掉,自己打電話問啊!」
她一頓,小手把湯粉塑料殼打開︰「說了不是我自己添進去的,我不弄,免得被誤會。」
「誤會?」宋儀冷笑,坐起來說,「你怕誤會,今晚就別陪床啊,不都舊情人了嗎?你陪著舊情人的親媽呆一晚上,跟伺候你親媽似的,這樣你老公就不誤會了?」
她小臉白了白,用筷子挑了挑粉,水眸輕輕抬起道︰「我現在回得去嗎?」
人之常情。撇清關系見死不救,良心會吵得她連覺都睡不著。
宋儀跟她互盯了幾秒,終于敗下陣來,心里煩躁地揮揮手︰「吃你的,趕緊。」
這種情況到底不是擱在自己身上,體會不到那種痛苦糾結,宋儀暗自罵自己嘴賤,但是想想又冷笑起來問她︰「你就那麼怕你老公啊?他不許你跟他聯系你就听,這麼一丁點小事都不忤逆他,我該說他太變態還是你太沒出息?」
林亦彤被她逗得笑了一下,小手捧著有些燙的塑料碗說︰「隨便吧。」
接著抬起瀲灩的水眸,小聲說︰「謝謝你啊。」
宋儀撇撇嘴沒再說什麼。
好不容易恢復了一點溫度和體力,她縴長的睫毛被水霧燻得有些難受,小手拿過蓋子輕輕蓋上說︰「我會跟他說清楚的。」
早晚都一樣。
……
晚上時靠在顧母旁邊輕輕趴著,看著儀器上面時而穩定時而跳躍的數據,合一下眼就不安穩,醒醒睡睡折騰得很難受。突然想起那天霍斯然冷笑著跟她說︰「想我?想到一通電話,一條簡訊都沒有,彤彤,嗯?」
她掏出手機來翻著通訊錄,翻到「霍斯然」的位置,小心翼翼地發了一條短信過去,「在干嘛?」
許久之後等到快睡著也沒回應,竟收到一條短信說未送達,對方不在服務區。
她愣了一下,起身走出病房,把電話打出去,卻當真是沒听見接通的「嘟嘟」聲。
可能是信號不好吧……她想。
勇氣耗盡,突然就覺得好累,渾身都累。輕輕走進去,趴在病床邊上尋了個舒服的姿勢趴著睡著了,那感覺竟像是贖罪一樣,哪怕渾身筋骨舒展不開百般痛苦,心里卻是舒服的,只覺得這樣仿佛罪惡就減輕了一些。又一些。
*********
再次從海關過時霍斯然情緒不好,或者可以說很差。
陸青倒是覺得不虛此行,免得之前他跟某個人說過很多次的話他都不相信,要親自去一次才肯接納,接著一路回來便是這個樣子了,不說話,不理人。問他什麼時候回京都,他只說先去霍野墓前看看,再回去。
一出關,電話就打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