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走在身後的顧景笙,又怎麼會不懂??
清晨時特殊航空公司將林微蘭的冰凍尸體空運過來,他們一路往C城火葬場開的時候身後那一輛路虎就一直跟著,低調而自然地跟得很緊,不打擾,甚至在熊熊燃燒的火爐外面跟著一起默哀,但等結束了之後,寒峰果斷地現了身,說了上面那句話。
那是死命令,是態度問題,他不敢有半點嘻哈。
而林亦彤當然明白,霍斯然車禍受傷後的第二天就離開C城,軍令如山,他遵從未必就是情願,有些事在這里是放不下的,尤其此刻,她依舊是他的妻子,他再也不會讓自己的眼或心再月兌離開她一秒,他再也不會對她撒手不管。哪怕一天媲。
她身邊還有一個顧景笙呢。
「……我自己可以……」許久之後那張蒼白的小臉終于收回目光,抱緊懷里的骨灰盒要走過去。
寒峰卻一只手搭在車門上,骨節凸起,青筋微暴,直直盯著她仿佛要望進她靈魂里去︰「嫂子——」
僵持。
半晌,一抹淡淡的淺笑勾上嘴角,顧景笙看出了他們之間的矛盾點,口吻平坦而溫和︰「是因為……我在麼?」
霍斯然與他並不同。
有時哪怕痛到極致,理智都被燒沒了,卻還知道什麼是不能退讓的,那樣權勢滔天的男人,如若真能容忍她在婚內就如此放縱,那才有怪。而至于他們是不是真的會就此決裂,那是兩碼事。
依他的性子。他死都不會允許。
一道頎長挺拔的影子走向後面那輛車,打開車門,淡淡回頭看寒峰一眼。「我們去城郊。」
他告訴了他,也默許了他隨行,接著才看向林亦彤,那眼神里,有最深的撫慰與溫柔的邀請,旁若無人。
***
城郊是林父林母去世前的居住地。
房權落在雲菲夫婦手里,回不去,顧景笙也不可能帶她回自己的地方,她在迷蒙中輕聲說起還有外公外婆在城郊的房子,空許久了,還可以去。
一套老房子,平房,雙層,地板和推拉式的門都是木質的,林父林母是有享受有情調的人。
地板上覆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說不清是來這里做什麼,也許只是找一個暫時的棲息地而已,顧景笙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看到她將林微蘭的骨灰放在了地板中央,而她自己慢慢蹲下去,坐下去,最後變成了躺,就躺在骨灰盒旁邊,嗅著地板上陳舊的味道,頭發在陽光與灰塵里輕舞。
時間大把,他連局里都不用去,索性陪著她,兩個人在地面上繞著骨灰盒,躺成了一個不規矩的太極陰陽圖。
靜默著不說話,或者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耗完一整個上午。
「愛得那麼辛苦……不如就停一停……你累了,休息一下就好。」顧景笙輕聲說著,手臂放在地板上,輕觸著她額前的劉海,一點點的溫暖,讓她覺得有些恍惚。
「可我媽媽說,我不是享受的命……」她嗓音微啞地低語著,縴睫緩垂,縴手輕輕扣著那個花紋精致雕刻的,很貴的檀木盒子,「出生的時候沒享受,長大了也不享受……生存是很艱難的……所以不管我愛不愛,我都還是很想回去京都的醫院……那里像個寶藏一樣,她們天天都守在寶藏旁邊,卻不知道如果用力的話,能挖到什麼……」
顧景笙睜著眼,清晰感受著手指撫模她發絲的感覺,所有的情緒,都被掩藏在他平靜而溫柔的嗓音里面。
「……那他知道麼……」
他知道嗎?
指月復輕觸到她的肌膚,像以前一樣,擺弄著自己掌心里最疼愛的寶貝,「……你其實,是這麼要強的。」
一語既出,她便許久都沒有說話,只是在地板上縮起來,埋頭,許久都起不來。
靜得久了,顧景笙開口,嗓音開始變得干澀黯啞起來。
「你愛他……什麼呢……」
他從不曾想,也從不敢問。
空氣里的塵埃在指尖跳舞,她許久沒動,只听見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外太空柔柔傳來︰「……孤單。」
「我曾經聞到過他身上的孤單……高處不勝寒的那種……讓我很想——哪怕他已經坐擁那麼多的東西了——還是想把他沒有的那些,統統給他……」她第一次輕聲開口說這些事,不曾想那股濃郁的酸澀悲傷感會又開始變得尖銳,眼眶一點點變紅,濕潤起來,,「可我也是到後來才知道的……我有的那些,別人一樣可以給……而他要我給的那些,我給得那麼難……」
他要她的自由。
他要她全身心的依賴與歸屬感。
還有代價,這一路走來磕磕絆絆痛得鑽心的代價,她嘗過了,所以怕。
除了退縮回營,忍痛舌忝傷之外,她毫無辦法。
顧景笙靜靜地听著,听完嘴角輕輕地勾了一下,卻扯得整個左胸腔都開始痛,他于是慢慢地收攏了笑容,手掌輕輕地覆過去,溫柔地捂住她已經哭紅太多次的眼眶,掌心微微地顫。
「明天,你去哪兒?」
他黯啞著嗓音問道,其實更想問的是,「彤彤,不如,你回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能等她多久,但是有生之年,他會一直等。
她沒有出聲,只是忍過了那一陣酸楚,手指輕輕握緊又松開,心髒里酸澀的暖流被另一股悲傷感代替︰「我想要在這里多呆一會……我想要好好好好陪陪我媽媽。」
曾經她想過,一個人最美好的時光該是什麼時候,想了許久覺得還是守在父母身邊的那些年。青衫落拓,少年白衣,有無盡的不計代價的寵愛在等待著他們。後來他們愛上某個人,離家許久,被愛或者被傷害,一開始還有回頭棲息的可能,到後來,就連策馬揚鞭前往後看的機會都不復存在,沒有退路了,就知道再悲傷痛苦,都得勇敢前行。
所以林微蘭一定是喜歡和懷念這個地方的。
……一定。
就這樣模模糊糊地半醒半睡,許久,她覺得頭頂始終暖意不散,很舒服,不禁縴睫微微抬起凝視住了他,眼神迷離︰「……可是你都不用上班的嗎?怎麼會有時間,在這里陪我?」
顧景笙像是一直都在清醒地守著一般,突然就燦然地淺笑起來,嗓音微啞地吐出兩個字︰「你猜。」
你猜。
他曾經奮力地將那些落在自己身上骯髒黑暗的事情掩埋在心底和身後了,他並不曾想讓她知道。可是她這一刻問起了,他突然間就開始很想說。就像個一步步陷入黑暗沼澤卻無法掙扎的人,如果當真有人路過,如果偏偏是她路過,他是情願的。
——讓她听听自己最後的聲音。讓她看看他還未完成的愛。
還沒有問完,房子外面就傳來微微的人聲。明顯不止寒峰一個,明顯,有危險逼近。
兩個人均是微微一怔,那一張蒼白如雪的小臉終是閃過一絲情緒和波瀾,輕輕起身,不知發生了什麼。而還沒有完全起來,房門就「吱呀」一聲被人毫不留情地推開,一行人穿著各式各樣肅殺冷峻的制服進來,連門口一直交疊著雙腿等人的寒峰也慢慢走了進來,但明顯只是在旁邊觀察的樣子,具體情況他也並不知情。
「顧景笙?」墨色制服金色條紋的男人挑眉,輕聲問。
顧景笙自然是沒有想到會來得這樣快的,他一張清雋俊臉上淺笑淡然,將林亦彤拉起來之後就緊緊地牽到自己身後,不讓她看,也恨不得她听不見,淡淡地「嗯」了一聲。
「昨晚省足球隊隊替補陸洺止的傷是你砸的?」
「是。」
「你一個市公安局副局,知法犯法你知道是多嚴重的錯誤嗎!」墨色制服的男人青筋暴起,恨不得拍桌子怒吼了,「你還敢在他包扎好出院的時候命人開車撞他,你知不知道他現在腿傷住院,全身粉碎性骨折七處,小腿以下是要截肢的!!他是個運動員!!!」
听完他吼的後半段,顧景笙清眸里閃過一絲波瀾,俊臉白了白。
身後的林亦彤則更加震驚,這棟空房子回聲本身就大,男人的嘶吼聲快要撕破了她脆弱的耳膜。
「他還是你們市公安局局長的佷女婿!所以你知道的——」墨色制服的男人指著他的鼻尖,「這次是你們雲局親口報的案子要求抓人!誰都救不了你!」
火辣辣的電流在空中刺啦作響,墨色制服的男人斂下深眸里的怒火,低吼道︰「給我帶走!」
說完就有人帶著明晃晃的手銬走上前來,這幾乎是林亦彤生命里的第三次,在她面前眼睜睜地看著顧景笙被人帶走,她渾身虛軟得沒有力氣,卻還是一下子握住了顧景笙的手腕,揮開了那個上前抓他的人,縴細的身影直直地擋在了他身前,用盡嘶啞虛弱的力氣喊道︰「你們搞錯!!」
雖然昨晚她因失去至親的痛苦而神志不清,可就算是躺在病床上朦朦朧朧間也听見過護士的議論!
「他的確是對那個人動過手……他的確動過,做了的事他不會撒謊,」林亦彤心髒跳得驟急,劇烈到胸口都震得發痛,眼角微濕,「可是他不可能開車去撞那個人……他昨晚一直都在病房里面,他守著我一整晚!」
「證據呢?」墨色制服的男人轉身,眼神犀利地掃過來,「小姑娘,你跟他交情匪淺怎麼作證都有可能是造假!昨晚就只有他一個人跟陸洺止起過沖突,其他的人你再給我找一個出來!!」
其他人……
她被吼得心都在顫,一雙濕潤酸澀的水眸像是在無盡的黑暗中模索著光亮一樣,卻半點頭緒都沒有!電光火石之間,她小臉一白,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突然望向了旁邊一直不發一言的寒峰!!
昨晚。
除了顧景笙在之外,的確是還有人在的……而她身上那些鮮血淋灕的傷,也不止顧景笙一個人看到過。
寒峰被她的眼神弄得也是一震,很明顯的神情復雜起來,抿著唇不肯做聲,拳頭攥得死緊。
他自然是相信顧景笙沒有做過那種事的,因為——昨晚被派去安排陸志明撞車那件事的人,就是寒峰本人。
只一眼,林亦彤就瞬間懂了。
一雙美麗的水眸瞪大,像是不敢相信,依昨晚霍斯然的狀態還會在清醒一點之後淡然地去安排陸洺止的事,而這樣殘忍的手段——那個警司剛剛說過,陸洺止是省足球隊的運動員,而車禍的後果,卻是讓他的小腿徹底截肢。
他這個人,就這樣廢了。
眼見著墨色制服的男人耐心越來越差,指揮了後面兩個懂分寸的上前拉開林亦彤,旁邊地上還擺著個骨灰盒,明顯喪事剛過,在這種地方鬧起來不好,而那女孩兒的一雙泛紅的水眸卻直直盯著寒峰,死死盯著他,不知他為什麼就不肯上來替顧景笙說句話!!
打架事小,撞人事大。
四周裹挾著塵埃的陽光透進來,刺得寒峰眼楮疼,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本不是這種冷漠性格的人讓他做這種事難受得很。幾秒後平復了心情,走到林亦彤面前說︰「嫂子,黑河那邊信號差,只有每天清晨十一點前能跟首長聯系上,現在已經過了。而且我沒個權利,首長交代我的事情里,不包括要替這個叫顧景笙的人出頭,除非您現在親自去問首長,問他要不要我出手,但現在這個點,只能等到明天了。」
一番話,听得林亦彤眼眸里的刺痛更重。
霍斯然此刻絕對不會大度到去幫顧景笙的忙,她知道。
可她要的不是他的幫助,她要的只不過是他寬容一點,洗掉顧景笙身上本來就不屬于他的髒水!!
一時之間。那麼絕望。
而這番話顧景笙是听到了的,他原本淡然,這莫須有的罪名扣上來他頂多微蹙一下眉頭,可是聰敏如他,听完便已經差不多知道了一切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嘴角勾起一抹涼薄淒美的淺笑,笑自己的手軟,遠沒有大哥來得那麼果斷,直截了當地絕了對方所有的後路,讓他們連報復的勇氣都煙消雲散。可是如今,他也當真不願。
死都不願自己心愛的女人去開口求他,那麼卑躬屈膝。
那才是殘忍到讓他想想就恨不得剜心剔骨的畫面。
「 嚓」的幾聲輕響,驚醒了整個客廳里面的人,那縴瘦的女孩兒驚愕地回頭過去時,只看到顧景笙自己拿起手銬扣在自己腕上的畫面,陽光照射進來,他發梢微亂,狼狽也狼狽得那樣有型。特殊刑事局的人反應過來,怕他耍花樣便扭過他已經銬好的手腕猛然轉過一個角度狠狠地擰在他背上制服住他,腕骨錯位的聲音听得那麼清楚。
「景笙……」林亦彤來不及阻止,有那麼一瞬間覺得,那一下下的骨頭錯位聲都斷在了她的左胸腔里。
「……」顧景笙一聲都沒吭,單手撐住桌子,俊臉泛起一絲蒼白,淺笑起來,「沒事……」
「你記得,什麼都不必跟他爭執,什麼都不必說……昨晚的事,是我做的。」
墨色制服的人听到他承認,冷眉輕挑,重重地「哼」了一聲。
寒峰急得頭發都快揪下來了,瞬間臉紅脖子粗︰「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也裝不下去了,紅著眼楮朝著林亦彤吼起來︰「你就真不知道是什麼個情況嗎?姓林的,我們首長也是昨晚出的車禍,他一條膀子都差點斷了你問過一句嗎你說過一句話嗎!!你听沒听說過黑河是個什麼地方,他昨晚過去飛機差點失事,今天早上打電話來的時候他一眼都還沒合!開口就問你在哪兒在做什麼,我他.媽怎麼說!說你跟一男的在一屋子里躺著!!你現在要我上去給他洗月兌罪名再放你跟他親親我我嗎!!你要嗎!!你要的話我現在就上去,你看看他.媽這幫孫子誰還敢動他一下!!!」
他吼完,整個屋子里穿制服的人都愣了,一時間心虛氣短,不知喊話的這個男的是個什麼來頭,也沒人再敢輕舉妄動了。
那縴瘦的身影一動不動,陽光與塵埃將她包圍,照得人身上暖暖的,卻抵達不了心底。
其實寒峰還有一條沒說。
哪怕昨晚撞車的事情是很嚴重,哪怕陸洺止此生殘忍令人扼腕唏噓,他都是為了她做的。他永遠正確。強大。無罪。
一雙泛紅的水眸顫了一下,她回過神來,沒有看寒峰,而是靜靜朝著扣押顧景笙的那幾個制服男走過去,雙手伸出去,兩只縴細的手腕並在一起,啞聲說︰「昨晚的事是我們一起做的……我被打了,不信給你看,我背上身上都有傷,昨晚的事,我有份。」
「你們把我……也一起抓起來吧。」
听她說完這句,寒峰徹底目瞪口呆,睚眥繃裂!!
顧景笙臉色變了,不可思議地看向她,一雙眸在她決然而蒼白的小臉上停留輾轉,听見手銬拷上她手腕的聲音,清晰感受著她的倔強,她身體里從未消泯過的血性,也許她本來,就是該與他如此並駕齊驅的一個人。
她從未變過。
***
風沙俱來。
黑河位于整片國土的最北邊,比想象中還要往北,雲裳去的時候整個人就已經凍得骨頭快要僵掉,下了直升機,腿都顫得有些站不住。這個黑河,光漫天的風沙戾雪和冰冷溫度就已經致命,人在戶外呆上一個小時,恐怕就會落下終身的疾病。
晝夜溫差達到四十多度,日照最高只到半空,晨昏不分。
她著實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當初在法國,冬季整個歐洲的西風凜冽地刮過來的時候比京都還要冷,她以為挨得過就已經夠強悍,沒想到這個地方簡直是地獄。她剛來,在厚厚的軍用被中裹了整整兩個小時,終于知道滾燙的開水在五分鐘之內結冰是個什麼概念了。
有人掀開門簾,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走進來。
參謀起身到他旁邊解釋著,他似乎是被霜凍了的冷眸在那個軍用被裹著的「東西」上盯了半天,對一切置若罔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