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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調的墨色悍馬,飛馳在路上。
暮色緩緩降臨的京都街道,車輛漸次多了起來,零零星星的燈火在暗夜的映襯下閃爍不定,晃著人的眼,霍斯然卻哪兒哪兒都看不到,什麼也听不到,滿腦子亂得快要讓人發瘋的思緒,還有翻涌的情緒在胸口肆虐,折磨得他快要癲狂媲。
一路渾渾噩噩,到醫院丫。
醫院里燈火通明,三樓婦科的住院處哪怕已經擠滿了位子他還是利用特權給她開了一間獨立的特殊病房,走前交代過,誰都不準進去。
任何人,都不準進去。
推門進去的時候里面安靜得要命,她依舊如一片百合花瓣般睡在柔軟的大床中間,吊瓶撤了,生命跡象很穩定。
一個肅殺挺拔的身影走到她面前,泛著猩紅血絲的眸深深看了她一眼。
接著,慢慢俯身,慢慢的,去踫她的臉。
那些零碎的小傷口都被貼心的護士處理過了,她看起來好了一些,霍斯然此刻心里卻痛得快要裂開,慢慢的,慢慢的將頭埋下去,撈起那病床上柔軟溫暖的嬌軀,緊緊抱在懷里,如鋼筋鐵骨般的雙臂顫抖著,將頭深深埋入她的頸窩,溫暖如春。
像個在外漂泊太久歷盡艱辛的浪子,翻山越嶺,跋涉千里回到家的那種感覺。
痛失霍野的那一年里,他過得哪怕再痛再苦,都沒在外人面前表露過一丁點激進的情緒。他超凡的冷靜甚至讓霍擎蒼和顧聞熙都誤會,誤會他對自己親弟弟的死根本不在意,也沒有半點愧疚,可是誰知道?
……誰知道?他壓抑得有多辛苦。
那時候深夜大片大片地失眠,在能听見蟲鳴聲的軍營里他守著霍野的遺像一坐就是半夜,那種劇痛鑽入骨髓的感覺,不眠不休地折磨了他整整兩年。
他從未落過一滴淚。
可如果此刻林亦彤醒著,一定能感覺到溫暖的脖頸之間有溫熱的濕潤慢慢沾染上她的肌膚,緊緊抱著她的男人肩膀在劇烈地顫。他是當真堅持不住了,在霍野含冤死去的第三個年頭,在他遇見她愛上她的這一年,在他知道一切黑暗真相的瞬間,那種痛,就再也壓制不住了。
「我好難受……」
深邃的暗夜里,他嘶啞如沙礫般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沾染著痛入骨髓的情緒,以最誠懇的語調,說給她听。
仿佛這時什麼都不重要了。她還在他身邊,他整夜整夜地守著她,不離開。
「醒過來……」她櫻唇微微泛白著抿著,絲毫沒有知覺的模樣刺激了他,他心里狠狠痛著,抱著她再不敢用力,連纏綿的吻都不敢用力……聲聲嘶啞地乞求,「……彤彤……醒過來……」
一滴滾燙的淚水,伴隨著心里的劇痛燙濕了整個深夜。
***
雲裳睡不著。
新公司的季度提案還在桌上,她看了一整晚卻都心神恍惚,看不進去,一直擔心醫院那邊的霍斯然的情況。
——他到底會怎麼做?
有一點她是肯定的,霍斯然絕對不會輕易放過顧景笙;
還有,那個肚子里的孩子他也一定不會留;
而自然而然的,一個為其他的男人墮過胎的女人,霍斯然還會要??
話雖這麼講,可雲裳還是擔心,今天看見他迅速捻滅煙頭的動作對她震撼太大了,細節見真情,只希望,這次霍斯然真的能狠下心吧……
揉揉眉心,她一邊泡咖啡一邊又打了個電話給雲菲,確定顧景笙現在已經到了京都,昨天就已經走馬上任。掛了電話她慢慢啜飲著咖啡,想,現在除了提醒霍斯然不要太著急曝光蓬萊島那件案子之外,她似乎,再沒什麼好做的。
一切。
都可以坐看其成。
…………
而此刻深夜的醫院——
就這樣半抱著她在病床上睡了三四個小時,直至凌晨,霍斯然才慢慢從混沌中醒來,眸光恍惚一下,定在她柔美安靜的側臉上。
他貪戀著這樣的溫度,這樣心無芥蒂地寵著愛著她的感覺,可是他知道,這感覺,撐不到天明。
他猩紅色的眸光絲毫不敢往下看,也不去看,她月復部尚未隆起曲線、卻分明有一絲異姓血脈存在的感覺。
抿唇,像從身上活剝一塊血淋淋的肉一般一點點松開她,撐著床桿起身,手腳一點點變得冰涼,懷里的溫熱遠去。他整理了一下衣領走出去,慢慢一直走到醫院走廊盡頭的陽台上。
春寒正料峭。
這一整晚,他耗盡了心神,將所有的事情都來來回回地徹底想清楚,想清楚該怎樣安排,想清楚她的歸屬,誰要生,誰要死,怎麼生,怎麼死,都細細地盤算好。猩紅色的煙頭在黑暗里明明滅滅,濃烈的煙霧將他整個人都包圍,這一切思考的過程,都煎熬得如同剜心蝕骨。
明天。很快就來。
***
一大清早陸青就接了電話,一頭霧水地听霍斯然要他來醫院一趟。
雖不明所以,卻還是一口應下。
這好歹說明昨天的話是有用的,好歹不是一大早起來就看見什麼「中央軍區總首長出言恐嚇F國間諜組織以血償命」之類的新聞報道,陸青早就慶幸得謝過各路神仙菩薩了!
穿好衣服,讓警衛員開了車就往醫院趕。
清晨的曙光慢慢地灑進病房,那沉沉睡了一整夜的縴小人兒終于慢慢醒來,而醒來的瞬間她的思緒情緒都還停留在昏厥之前,在那棟大房子的浴室里,鋪天蓋地的反嘔感讓她覺得最痛苦的事都莫過于此,她的身體都已經對她發出抗議,身體被摧殘得支撐不下去了,殘破不堪的心也是一樣。
「哎……醒了嗎??」護士調整點滴的時候看到她輕輕輾轉,驚喜地撲上去,輕輕扒開她的眼皮看了看,「醒了,藍醫生,藍醫生你過來看一下……」
頭痛欲裂,四肢如灌鉛般沉重,渾身酸痛如被車碾。
唇瓣微微張開了一下,想說自己口渴,那傷口卻猛然裂開,痛得她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就在此刻,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從外面走進來,目光冷冽而毫無溫度,藏藍色的軍裝宛若暗夜里展開的黑色羽翼,走到她床邊,雙手撐開在她兩側看了看她身體各處的情況,淡淡開口︰「好了?」
林亦彤唇瓣泛白,微靠著床頭的背有了一點點僵硬,小手在被褥下面攥緊了床單。
她身體虛弱到了極致,沒有力氣如恐懼顫抖,可是漸次泛白的小臉卻透露了那恐懼和內心的淒冷仍在,她是記得他們之間的問題還沒解決的,而此刻她在病床上,他還會,使出什麼招數來讓她再痛一點?他會不會,殘忍到看她如此,都不肯放她喘口氣的地步?
「既然好了,我就告訴你一件事,」他薄唇淡淡吐字,半點情緒都沒有,「你暈倒是因為你懷孕了,35天,孩子不是我的。」
這話,如同晴天霹靂一樣,可因為太虛弱,炸進她腦海的速度都那麼緩慢,林亦彤慢慢瞪大了水眸,不知該怎麼去接受。
「還有一件事,」他繼續說著,也絲毫不管她到底能不能接受,「還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我弟弟霍野的事麼?我當初因為他才來到省軍區,才認識你。而現在槍殺他的凶手被我找到了,那個人的名字,叫顧、景、笙。」
「我特意來告訴你……」他一雙深眸泛起濃重的血絲來,接下來的話一字一頓說得足夠清楚,「不管你對顧景笙到底是什麼感情,他的命,我從現在起,一定會以最快的速度最對等的方式,替霍野取回來。而等他死了以後,你再重新考慮,是你自己打掉孩子重新跟我在一起,還是讓我親自動手打掉,放你自由……你自己來選。」
「听懂了麼?」
這些話,他說得足夠慢,卻還是忽略了她是剛剛從深度昏厥中醒來的病人,她的接受能力和抗壓能力有限,在他說完第一句時她便迅速撫上自己的小月復,甚至撫的位置都不知道對不對,她還那樣青澀,有些事情才剛剛發生,就帶給了再無法愈合的傷痕。
第二句,她听得懵懵懂懂,如遭雷震。
——霍顧景笙是殺害霍野的凶手?這些都是誰說的??怎麼會有這樣的事,證據是什麼?而他最後說的那些話,盡管她還不能理解,但听到耳朵里卻知道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痛的,都……那麼殘忍……
病房門被打開,主治醫師听說病人醒了就帶著幾個護士走進來看具體情況,可具體情況卻是……這樣??
那縴小的身影臉色脆弱蒼白都了極致,撫著小月復宛若一片枝頭的枯葉般搖搖欲墜,她一雙水眸眼睜睜地看著他,像溺水的人在向他求救,想听他說一句否認的話,告訴她剛剛的一切都是假的,他選擇什麼樣的方式來懲罰她都不要緊,可是,不要是這些。
「這怎麼回事?」主治醫師迅速地趕到了床邊。
「不……不知道啊……」剛剛跑出去匯報的護士一臉緊張,「我剛看還好好的,醒來各項數據都挺穩定的……」
「哪里不舒服?說話,是肚子疼嗎?你知不知道懷孕頭三個月是特別重要的,你身體跟精神狀況差成這樣還怎麼保孩子啊……」
埋怨聲接連不斷地響起,有人拍著她蒼白的小臉,有人翻過她的手腕讓點滴里的回血重新倒回去,林亦彤只是依舊以求救般的眼神看著眼前高大挺拔的男人,他卻冷漠起身,退後,只隔著人群冷冷看她一眼,接著雙手***褲袋,抬腳,轉身離開了病房。
他說的都是真的。
她懷了顧景笙的孩子,而他卻要他的命,這些……都是真的……
「……」她的臉色越來越白,仰頭,任由腦子里震得嗡嗡的聲音將自己包圍,她的小手從月復部滑落下來,在巨大的絕望與淒冷中再次失去了意識。
耳邊,驚呼搶救聲,響成了一團。
…………
陸青趕到中央軍區總院的時候還在想為什麼會在醫院,此刻,他終于懂了。
那是剛剛路過病房的時候,他下意識地覺得余光里那病房里的人有些熟悉,定楮一看真的是林亦彤,有護士恰巧走出來,陸青攔住了問「這女孩兒是什麼病」,護士一臉疑惑,「沒病啊,就是身體太弱在這里養兩天胎」,陸青臉色一變,養胎?
走去家屬休息室的一路上他總算想清楚了,昨天霍斯然情緒波動很大,說最近的事一件一件地發生,多得讓他都快撐不住,想必,也一定是跟這件事有關。
擰開門,只見霍斯然正冷冷支著頭坐著,眉眼低垂,不知一夜之間都承受了什麼。
陸青心下一疼,敲敲門。
霍斯然一雙厲眸猛然睜開,緊盯著桌面,邊抬頭邊問︰「她怎麼了……」
定楮,卻看到是陸青。那一瞬,他眼底的復雜和失望,顯而易見。
陸青臉色有些詭異地沉默,關上門,走到他面前坐下來,不想看他的眼神,坐了一會才問︰「霍野的那件事,你有決定了?」
霍斯然努力壓下心頭被她牽扯著的劇痛,好久坐起身,緩聲道︰「顧景笙跟F國‘蜂團’組織的瓜葛肯定不止那次在蓬萊島上的一件,一定還有其他。要殺顧景笙容易得很,只是他一死,‘蜂團’那里的線索就斷了,下次再與他們交手就不知何年何月,也更不知,是處于上風還是下風。」
陸青一驚。
「你要通過顧景笙來揪出‘蜂團’,再把他們一網打盡?」陸青無奈地笑,老實告訴他,「可我跟你說過,我調查了顧景笙一年多,根本找不到蛛絲馬跡,他連一宗小案子都沒徇私枉法過。還有上次那個海運禁品案你記得嗎?是顧景笙報給上面公安廳,要求嚴辦,公安廳卻偏偏給人遣送回國!明目張膽地告訴他外國人在我們中國地界上犯法都不叫犯法,更不用判刑……」
「你確定,你找到過足夠合適的人去誘他露出馬腳?」霍斯然抬眸,冷冷地打斷了他。
陸青一怔。
「你什麼意思??」
霍斯然緊抿著的薄唇微微泛白,冷冷收回目光,煩躁到了極點似的慢慢走到窗邊,放一支煙在唇上,點燃,煙霧便迅速模糊了整個視野。
「你如果沒有想清楚,我來幫你想,」霍斯然轉身,高大挺拔的身影如暗夜中的天神,冷峻而嚴肅,「顧景笙沒有動作,不代表‘蜂團’沒有給他指令,而他出于什麼樣的原因不去服從,我不得而知。你也來了京都,應該也听說了他父母在政府機關和教育機構雙雙出事,明顯有人故意為之,換句話說,是有人——很有可能就是‘蜂團’組織——在向他‘施壓’,如今還有半個月顧學文的判決書就會下來,也就是說,這種‘施壓’的結果很快就會出來了。除非他自己也想死,否則,他就一定會有動作。」
陸青眼里透出絲絲縷縷的驚訝,不可置信地問︰「這些都是……」
「推測。」
霍斯然果斷地答道。
昨晚他曾將一切的事情都串起來想過,撇開一切的私人情感,他能夠想到的最佳解釋方式就是這個。顧景笙心里到底如何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殺霍野的人是他,他就一定要讓他償命。
也或許顧景笙也曾良心發現,不想再替‘蜂團’組織做事,不想再對著自己人開槍,卻偏偏陷入困境擺月兌不掉……
可那些事,都與他霍斯然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