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遠上軀筆挺,靜立如松,一雙清銳的眸子掃過呼延寔的臉膛。後者正听了他的話,又是欣喜,又是急切,欣聞有戰功可覓,就像一只野貓兒守著了擱淺的魚兒,雖美味就在眼前,卻抓撈不及,心中搔癢不已。
游子遠微微一笑,捋了捋頷下修剪得齊齊整整的美須,道︰「呼延將軍,可願陪某在軍中走走?」
呼延寔正想著將會有怎麼樣的一份功勛擺在自己面前呢,忽听得游司徒之語,先是一愣,隨即一個激稜,游子遠有一份功勞相贈,可不得怠慢了!當下便道︰「末將願陪司徒大人巡視左右!」
游子遠哂然一笑,道︰「如此,先謝謝呼延將軍了。」當下從胡凳上長身而立,極為儒雅地抻了抻袍擺,雙手隨意地負于身後,灑然走出了呼延寔的軍帳。
胡趙大軍的營地順河鋪展,連綿數十里,隴水兩岸旌旗如林,卻是按不同的部落分成了好幾處營落。匈奴屠各本部的營帳居于中後方,軍士皆是隨劉曜東西征討的勛貴子弟,稱為「親御郎」。親御郎兵士挑選極為嚴格,不僅要求是屠各本部貴族子弟,而且騎sh 、弓步必須有獨到之處,可謂是j ng銳中的j ng銳。親御郎將士共八千人,由劉曜親自率領,其營盤扎實厚重,秩序井然,如眾星拱月般拱衛劉曜的大帳行轅;親御郎軍帳之後,便是匈奴屬落人馬,也如棋盤下子,按次秩分布親御郎軍帳外圍;再外便是從秦雍諸地征召而來的氏、羌、稽胡、羯戎等雜胡部落,此類部落營帳卻隨意得多了,安營扎帳未有定制,往往是擇一處臨水干燥之地扎帳,如流水落花般星散于河邊溝谷斜地之間。很多部落甚至將這一次進軍河西當成了一場長途游牧,部落中帶來了大量的牛羊馬匹,順勢在河谷間放牧,遠遠看去,河濱谷地中牛羊成群,人喊馬嘶,熱鬧非凡。
游子遠在各處營地中信步而走,臉上平淡如一,然不管是匈奴部落軍帳,還是諸邊雜胡,知其名望者甚多,特別是秦雍諸胡,更有很多部落酋主渠帥遠遠見到游子遠,便熱切地前來迎接。
游子遠極為親和,與諸部首領款款而言,但所言卻盡是些「今年貴部牛羊幾何」、「去年箭傷可否痊愈」、「帳下添丁幾口」、在某個部落未看到熟識的老酋長,便問其子佷「老酋主身子骨是否安康」等家常話語。
呼延寔一路跟隨,見游子遠全不提所在帳中所說,專與諸胡拉話套近,逐一慰問,心中漸生不耐,照如此一路走下去,沒有一兩個時辰,是與這地亂七八糟的雜胡拉不完閑話的。便叫道︰「游司徒!」
游子遠緩緩回過頭來,道︰「呼延將軍,何事喚某?」
呼延寔暗道︰「漢人做事就是曲曲繞繞,雜胡能隨我大趙大軍西征,還不是我主陛下賜予的的鴻恩,何需你再示之以恩?」但嘴上卻不敢這麼說,而是道,「游司徒,酉時將至了!」
正是這時,前方一處大帳轅門突然洞開,數騎隆隆,卷起一陣塵土,馬上一人遠遠高呼︰「游司徒……」在距游子遠丈許之處,那騎者便滾鞍落馬,單膝跪地,大聲道︰「游司徒,是什麼風將您給吹到小羌弋仲的帳前啦!
游子遠臉上浮出一縷親切的笑容,遠遠招手迎上去,一把扶起那人,道︰「姚首領,去年涇水一別,姚首領風采依舊,可喜可賀啊!」
那姚頭領年剛過四旬,正值壯年,身材高壯,但胡子拉碴不修邊幅,粗獷豪放,雙眼j ng光熠熠,顯得雄武而剛毅。聞言哈哈大笑道︰「小羌姚戈仲全賴游司徒鴻福,方有今r 之榮。我說小羌帳前旗竿上,今晨有一喜鴉報喜,原不知道有何喜事臨帳,現在卻知道原來是大貴人游司徒來也!來來來,請司徒紆尊降貴,至小羌敝帳一敘!」又對身後一位健碩青年道︰「益生,快回營告知眾兒郎,就說我們的大貴人駕臨,今夜全落殺羊飲樂,不醉不休!」
那青年騎士姚益生應了聲諾,急急策馬而去。游子遠忙對姚弋仲道︰「姚首領如此熱忱,子遠愧不敢受。今r 子遠前來貴羌,乃有事相求于首領!」
姚弋仲右拳在自己胸口上重重一拍,道︰「游司徒客氣了,能用得著小羌,正是戈仲的榮幸。但憑游司徒一聲令喝,小羌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游子遠執著姚弋仲的手,道︰「姚首領請隨我來!」引姚戈仲與呼延寔見過會面。呼延寔自然認識這姚弋仲,知道他是榆眉涇水邊的一個羌胡首領,兩年前游子遠以車騎大將軍,都督秦雍征討諸軍事鎮關隴之亂時,姚弋仲便是最初幾個投城的羌落。如今看來,這姚弋仲與游子遠的關系頗為親密。
呼延寔身為屠各貴種的奮威將軍,自然瞧不起這依附小落。兩人見面,呼延寔只是隨意地客套了幾句。而姚弋仲大大落落,不以為怫,繼續與游子遠談笑風生。于是,諸人數騎邊走邊談,漸漸地走至營落前方,離隴門關五里遠近的一處石台之下——
這是一方突兀而崛起于山腰間的大石,絕壁凌空,如蒼鷹展翅于隴水之上。此處石台視野相對開闊,正是遠眺隴門關的最佳之地。數r 來,劉曜曾不止一次率眾部將武衛登臨石台,遠眺隴門關,以至通往石台的地方已拓出了一條大道。
游子遠沿道緩步登上石台,昂身遠眺著那在夕陽之中的巍巍關城,一抹余暉灑落在他高瘦的身軀上,形成一道絢麗的光暈。姚弋仲倒一味如常,倒是身後的呼延寔,面對游子遠挺拔的背影,竟心生不容直視之感。
只听游子遠漫聲說道︰「隴門關,厚篤高重,果然是隴西雄關!」
姚弋仲接口道︰「是啊,涼人將這個關口經營如鐵桶一般,前r 小羌率部相攻,也只攻前至關牆里許之地,涼人箭矢簇發如雨,傷我兒郎上百人,弋仲不得不飲憾而退……」
呼延寔道︰「漢人素愛玩些奇技y n巧,將關城修築得如此厚實,難道不知道阻住了外人的同時,也縛住了自己的手腳麼?還是我草原男兒策馬揚鞭,無遮無擋,來去自如,大草原才是我蒼狼子孫縱橫馳騁的疆場。陛下讓我們攻伐這種關城,實在是縛手縛腳!」
游子遠道︰「漢人素農耕,深沉內斂,重軼制軌儀,而貴落擅游牧,逐水草而居,喜來去如風,自然差別巨大。然漢人文化,已薪火傳承數千年,體系完整。大趙國要一統天下,就得汲取我們漢人的文化習俗,否則……」游子遠突然想到眼前這人是內心極為據傲的屠各貴種子弟,素來認為用手里的刀箭才是最管用武器的武夫,轉而道,「隴門關乃西通河湟的第一險關,涼人已經營多年,城關高峙,固若金湯,從外部攻取,自然是萬分艱難。可二位將軍首領,可曾听說過天下有亙古未破的堅城麼?」
呼延寔與姚弋仲相顧一望,盡皆搖頭。游子遠續道︰「天下無不破之堅城,再堅實的營壘,其內弱者往往是其月復心。就以一國之例,當年秦皇拆縱連橫,宇內化一,國勢威隆,然對內嚴刑峻律,對外橫征暴虐,黎民黔首苦不堪言,陳涉于大澤鄉揭竿為旗,天下響應,天下最大的帝國幾年間轟然坍塌;司馬武帝一統三國,海內澄清,然孝惠皇帝不堪政事,方致賈後亂政,八王蜂起,前晉元氣耗盡,我朝光文先皇帝得以乘天之勢,鼎就霸業。故,千里之堤,毀于蟻穴也……」呼延寔听得雲里霧里,不知游子遠所言何意,倒是姚弋仲似乎心有所悟,听得頻頻點頭。
游子遠道︰「某深知隴門關多一r 不克,我大趙大軍便得擁塞于谷,陛下便多一r 不得歡顏。我等食君之祿,當擔君之憂。故今r 相邀呼延將軍,姚大首領,便為克破此關!克此雄關,非呼延將軍與姚首領合力不可……」
呼延寔呼罷心中大喜,心道︰「終于說到點子上了。」而姚弋仲也是臉容大動,二人不約而同,趨身近往。游子遠這下便對二人附耳低語了一番。
呼延寔與姚弋仲听了游子遠之語,眼中透出驚異與興奮之光,二人此間便如打了雞血,漲得臉s 通紅,不住頻頻點頭——
是夜子時分,胡趙之主劉曜仍宿醉未醒,然其麾下奮威將軍呼延寔突然一反常態,集召數千本部軍馬,點齊攻城器械,y 連夜攻奪隴門關。
胡趙大軍自叩關以來,從未有夜間大規模攻城的特例,通常到了酉時刻,胡越大軍中便響起了鳴金之聲,然後攻城大軍如ch o水般地退走,埋鍋造飯,回營夜宿。
然隴門關位極重要,涼州守軍從未有絲毫懈怠,為防胡趙軍趁夜暗襲,涼州守關哨夜間分有四哨,來回巡城。雖說有幾次胡越軍遣小隊暗襲,但無一被守軍擊退。然今夜,胡趙軍突然聲勢浩大,連夜攻城,守城哨急忙敲響軍鼓告j ng,又急急告之隴門關值主將。
戊戎校尉李龠聞聲急急披甲而起,疾步走到城跺之前,眼前關城下火光燭天,如流動的星河流泄不絕,呼喊之聲驚天動地,猛如ch o水般y 將城牆沖塌。李龠嘴角微微一哂,道︰「胡虜困籠r 久,難道是憋不住了麼?」
這戍戎校尉李龠,乃狄道東川槐里人,現僅二十出頭,相傳其祖上便是漢之飛將軍李廣,而李龠的祖父,便是張軌使令復修隴門關的李雍。李氏一族累出名將,但至魏晉之時,已家道中落,李龠及其父祖,受安定右姓皇甫商排擠,復從成紀遷回狄道定居,遂成為涼州東疆的鎮邊大將。
李龠見敵來甚廣,心中不懼反喜,他剛剛被封為戍戎校尉,正是大男兒奮勇殺胡,建功立業之時。忙道︰「胡虜竟y 夜襲金湯之城,異想天開耳!眾軍士兵听令︰準備好滾檑、砲石和猛火油,將胡虜統統趕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