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仙花紅’還是四少爺幼時的案子,正是七歲八歲無敵頑皮的年紀,姑太太大婚回門,姑爺大中午給人灌醉,濃睡于側廳不省人事,這倒叫他這位小少爺眼亮了,把丫頭們染指甲的鳳仙花敲了一塊,加了些白礬,使了許大辛苦用錘鑿成稀泥,鬼祟旋進側廳,將那花泥輕輕放在新姑爺鼻尖上,又慢慢地按得結實。姑爺睡起一覺來,那花已蔭干掉在一邊,渾然不知臉上變出一個血紅的鼻子,照舊笑吟吟走入宴客廳招呼賓朋,鬧了個哄堂大笑,這倒罷了,只是那鳳仙花紅豈是一日兩日散得去的,姑爺直直捂著大紅鼻子在家歇了一月才出得門。
想起這些,屋子里的人全笑了,說起他調皮搗蛋的典故來,那叫個罄竹難書,老太太道︰「照說都是少爺,那幾個通是沒這個頑皮,日日爬高上低的,真是狗見了他都嫌,趁早要夾著以巴躲得遠遠的。」
四少爺搖頭︰「罷呀麼,多少年了還記仇。」
姑太太道︰「那是,當你就這一樁案子不成?」
「罷了罷了,說正經事。」老太太截住了話頭,道︰「你要接姨太太進來,我也不是定然不允,只是時候不妥。少女乃女乃剛進門才幾日,你自己考量考量,這行得來麼?」
四少爺賠笑說︰「她不管。」
「哼,不管,是管不了罷!」老太太嗔他,「別沒良心,你便是接了姨太太進來,也務要一碗水端平,若敢偏袒一點,我不能依你。」
四少爺以笑作答,意思是那不會。
老太太繼續道︰「你別要好的不學,偏照你那灰心失意的父親行事,你父親若非給那杜明月害他一遭,也不是後來這個樣,這你們通是曉得的。」
話到此處,外頭由遠及近傳來腳步聲,姑太太听出是太太由老媽子陪著走來了,起身迎了出去。
太太喬氏進門後,老太太叫她不要多禮,坐下罷了,回頭繼續跟孫兒講話,「這件事情,我別的不慮,只是兩點叫我不踏實。我一則疼那知書識禮的好孫媳,二則顧慮那林家小姐的身份。她來了能規規矩矩低子做小麼!家里人怎麼樣待她是個合適呢?」
說到這里,又問喬氏︰「媳婦你說呢?」
喬氏向來沒主意,此時只是微笑思索,姑太太倒在一邊插話了︰「也是四少爺你糊涂!本本等等娶個姨太太也罷了,偏生討一個大家出身的小姐來!叫人低了不是,高了不是。媲」
「可不是,」老太太道︰「低了,她委屈;高了,又亂了綱常。免不得合家大小都要攀扯一個你高我低,這最是要不得。」
這個家世世代代膜拜世俗禮節,便是戎老爺那樣的武人,也經常對家眷講,綱常就是一切,亂了綱常,一切也就都亂了。
可是綱常這種東西,四少爺想是最為映月所不容的。
老太太道︰「你若執意要領她進來,我便只好將規矩放在前頭,不管公侯小姐還是小家碧玉,進來做姨太太必要與其他姨太太一視同仁,不可有例外,若果然這個能遵守,你便接她進來,不能遵守,就趕早兒打消念頭。換句話講,這于她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一個人遭人嫉,總歸不是好事。」
四少爺說這個自然。
老太太道︰「再說你,娶一個也罷了,這回依你,將後不可再胡鬧,休要照你父親那般荒唐,一個接一個討進來,弄得家里烏煙瘴氣不成道理!齊人之福這種話最是歪論,多福不是福,你千萬記得!」
四少爺說那是。
老太太沒有話講了,吸了一口煙,靜在那里想還有什麼遺漏,其他人誰也不敢貿然吭聲,屋子里靜了下來,一只白貓悄悄地掀了簾子進來了,蠕蠕挪動著雪白的肥身子,在脂光粉艷的姑太太身邊躺了躺,又不甚合心,倒起身蹭到喬氏懷里了,喬氏沒有攆它,仔細將它抱著了。
老太太到底想不出別的來,回頭問喬氏︰「那孩子你見過不曾?可也伶俐?」
喬氏說不曾見過。
老太太便問四少爺,「可也聰靈?」
太太姑太太全看向他,倒仿佛看他怎的能說出口。
他無視,問祖母可還要再燒一泡來吸,祖母說︰「問你聰靈不聰靈!」
簡直是故意奚落,他無奈,說︰「可以。」
「這是什麼話。」
他一笑,干脆說︰「比我聰靈!」
老太太笑剜他一眼,「那不成精了?」
眾人皆笑了,至此,老祖宗這里算是通過,又略坐了一時,告退要走間才想起一件事,是要給月兒另立廚房,老太太一听,問︰「難道忌口麼?」
他說︰「可不是,胎里素,自幼兒不食葷。」
姑太太在一邊問︰「莫非不下館子麼,是誰說來著,見著你們一道下館子麼?」
四少爺說︰「下館子也是清素!」
老太太說你也不嫌麻煩,吃飯都吃不到一處去。
不過到底不算什麼,也就允了,翻了翻黃歷,由老祖宗做主,定了廢歷八月初九的日子進門。
四少爺去後,老太太乏了,由姑太太扶著躺到眠床上,閉眼之前嘆︰「戎家這些個爺啊,誰沾著他們都要把脾氣磨沒了。」
又對喬氏說︰「我改日傳少女乃女乃來說話,你且明日先開導開導,莫要使她生暗氣,傷了身子卻不好!」
是少不得要對新少女乃女乃有一番安撫的,姑太太一旁說︰「不用操這份心,四少爺那張嘴,十個少女乃女乃也給他哄進雲里霧里了!」
喬氏只是含笑坐在那里,自然曉得少女乃女乃那里是早已經通過了。
不過到底安撫幾句是要有的,翌日著老媽子去喚少女乃女乃來見,說了幾句體己話,又商量姨太太進門的事宜,怎麼行禮、怎麼服侍、拔幾個佣人,這種種事項最好全憑少女乃女乃定奪,她這做婆婆的也就落個清靜。
少女乃女乃洞悉其內,說四少爺全都安排好了,這邊連廚子帶僕婦放六個人到姨太太房里,余外有一個女乃媽子要跟進來,總共是七個服侍的。
喬氏想這是不是多了些個,正要說什麼,卻給外面一陣脆笑聲截斷了,凝神細听是五小姐,喬氏的臉沉了下來︰「昨晚一夜未歸,不成規矩。」
五小姐穿了一件蜜青色滿身印著蝴蝶花瓣的旗袍,皮鞋嗒嗒地走進來,笑著問金鶴儀道︰「你看看,這是我新制的一件旗袍,好不好?」
金鶴儀不待出口,喬氏已經輕斥︰「橫是不學好,一個大家小姐。開衩要得那樣高!你倒說說,昨晚去了哪里!」
五小姐自小在太太身邊帶大,視其如己出,或寵或斥都是親母一般,五小姐賠笑道︰「不是在扈家打牌連了通宵嘛……」
喬氏沒好氣,又不便當著兒婦發作,瞪她一眼。這時丫頭來傳話,說老太太請太太過去有話說,金鶴儀听見,先起身告退,五小姐也就一道出來了,二人沿花徑漫行,五小姐道︰「四嫂跟媽說什麼呢?在你屋半天等不著。」
金鶴儀道︰「四爺要把外邊那個人接家來。」
五小姐不提自己見過林映月,這種事兩頭不討好,攙不得言,只說︰「怎麼,這就要進來麼?」
金鶴儀說︰「可不是,閔管家正著人拾掇池子邊兒上那套小洋房,初九日進來。」
五小姐听了,倒詫異︰「怎的要住池子那里?跟正樓隔著老來遠。」
金鶴儀說︰「遠才好,照四爺看來,怕是這也嫌近呢。」說完卻又意識到語氣不對,搖了搖頭,不再說什麼了。
五小姐知她拈酸,寬解道︰「別往心里去,橫豎你是正室,當家理紀,俗務應酬全是你,前日市長官邸的晚宴你也去了,不是誰說來著,看遍全場,再沒有你們二位夫妻奪目的。夫唱婦隨,這也就夠了,想多沒用……」
話雖這樣講,五小姐卻也明白,過去四爺捧過一個青衣,那到底成不得什麼氣候,可讓一位有身份的小姐來家做姨太太,終有一日架空正室太太也未必。林映月的小姐身份又非等閑,雖家道中落,究竟淵源厚重,追溯起來,身世之高貴不是金戎兩家能及的。雖說勝者為王敗者寇,曾經的貴族隨著改朝換代已成歷史,但貴族血統是永遠受人迷信的,將這樣一個後代放到家里來,本就有違平衡法則,若使她當個正室猶可,若要做了偏房,料定不得太平。
而她卻也知道,那林映月此時比少女乃女乃好受不到哪里去,顯見也是受了強迫。
總之四爺這樁事只他一人受用,于少女乃女乃和姨太太來說卻都是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