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六小姐很久才發覺她在掉淚,詫異地向她看過來。
她也不說話,倒扶著身邊靜丫頭的肩啜泣起來。
六小姐一愣,正待詢問,見七小姐也在那里攥著帕子拭眼淚,九小姐也是眼淚汪汪的,六小姐忍俊不禁,見靜丫頭正在好笑地看她,兩人不約而同,噗地笑了。
靜丫頭沖七小姐臉子擰了一把,「幾時變得多愁善感了,向日看苦戲都不曾掉過一滴淚。」
七小姐嬌嗔地打開她的手,手帕子摁著眼楮笑了,「我不曉得怎麼了,看著看著就哭了,我們做女子的太委屈了,娜拉才是好樣的。」
月兒也低下臉拭去淚,七小姐說的對,娜拉是好樣的,她含著淚再次抬頭向台子望去,台子上那簡易的幕布白光光的,她倒仿佛在眼淚中看到了曙光媲。
她曉得,總有一天她會成為另一個娜拉。
話劇結束已是近夕時分,七小姐提議下館子,月兒覺著甚好,過去因為姆媽管束嚴謹,她長這麼大,除了兒時隨父親下過館子,余外就只跟四爺下過,跟女伴一道下館子,通是不曾有過,想想現在真是一種進步。
七小姐說︰「去吃山西館子吧,有道不錯的菜,叫木須肉,鮮女敕滑膩,比咱們公館的大菜好很多。」
月兒听著肉倒有些作難,還是六小姐想起月兒胎里素,自幼不食葷。于是又改了素食館子。
到了館子,幾個人要了一個包間,倆倆攜手走進去,斯斯文文坐在一起,喁喁談一些女兒家的瑣細,簡直像是回到了十五歲的光景。
月兒有些恍惚,仿佛身在夢中,進了戎公館竟是入了女兒堆,這是她斷不曾料到的,倒仿佛得著一份不期然的收獲,心中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她其實已經不是女兒家,去此刻不遠的前幾個月里,她總像個小姨太太一樣由戎長風帶著,不論走到哪里,都是喧耳的奉承聲,認識戎長風的人非常多,不論珠寶行,抑或飯店洋行,只要走將去,還不曾踏進門,里邊就一迭聲喚起四爺來。老板認識他、店伙認識他、連門口扎幌子閑遛的人也認識他,他們揚聲喊四爺您大駕,然後給四爺沏茶、讓四爺吸煙、給四爺講行當、講生意經,怎麼熱鬧怎麼來。四爺完事了,他們把四爺送到門外。揚聲道︰四爺慢走,少女乃女乃慢走……
她不喜歡那種場面,不適合她,也不屬于她。
而今戎家小姐們給她的感覺卻是一種不期然的自由之境,令她心情驀然開闊了許多,以至餐後回到公館,仍然不覺困倦,倒想著去花園走走,六小姐七小姐九小姐都說乏了,回去歇了,只靜丫頭神采奕奕,倒也想去花園散散步。
二人沿著花房一路向前,徑直走上一條回廊,正是一處清靜之地,大樓那邊的余光遙遙照過來,恰夠行人辨路,回廊兩邊花木扶疏、樹茂草香,在清靜的夜色中,益發有個情致。
倆人一時並沒有說話,且腳上穿著繡花緞子鞋,走起路來足下無聲,橫是沒有想到要遇上怪事,二人攜手在一條露椅上坐下,靜丫頭剛要說話,卻猛地听到花木深處有人竊語,月兒也驀然听到了,二人對視一眼,急忙起身要走,不想暗地里的聲音卻離她們近了,仿佛是一個人拉著另一個人望這邊來的,她二人倒不敢貿然行走了,瑟瑟坐下。
里邊的人並沒有走出來,卻是傳來急急的喘息聲與討饒聲,一個男子聲音說︰「四爺娶了少女乃女乃,明年就該我娶了……溫家的小姐我看不上……來了我不稀罕她……我要你做正的,三三……我疼你,你不曉得麼……」
這些話說的甚是急切,同時伴隨著口舌交纏的聲音和女孩掙扎的聲音,更不堪的是,那里傳來解衣帶的聲響,女孩苦苦掙扎道︰「使不得,八爺使不得……」
可是她的聲音被什麼覆住了,只剩下弱弱的申吟,後來忽然被什麼襲擊到似的叫一聲,然而又陡地收住了,顯是怕人察覺,忍了。
可是男子的喘息聲愈加粗重,女孩只是隱忍地申吟。
外面的這倆女孩嚇怕地偎在一處,心 跳著,兩人都紅破了臉,只是大氣不敢出一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邊廂的人悉悉索索去了,直至一絲兒聲響再無,她二人才顫顫走出園子。
她們二人,一個寄人籬下,一個是低下的姨太太,貿貿然撞到這樣一樁事,自然于己不利,事情過後只字未敢再提。只是愈發覺著大公館污穢不堪,再不肯去園子里轉了。
戎長風回來已是半月後,月兒與小姐們已經甚為融洽。學堂也還繼續去著,這是跟戎長風交涉好的。姨太太念書,社會上是有很多,但在戎公館是個先例,人人看著新奇,然而憚于四爺在家里地位特殊,通是不敢告知戎老爺和老太太。
金鶴儀料到事情瞞不過多久,也不急于做那討嫌的告密人,倒落得寬厚開通的好名聲。
老爺是數月之後才見到月兒,這日賦閑在家的戎老爺,一面听著閔總管報賬一面信步走上月台,一眼看見松蔭下,有一女子像從古畫上走出來一般,手折了一枝幼菊作耍,細細軟軟的小身子,裊裊娜娜,遠望倒有幾分杜明月的樣式。
老爺端著袖珍紫砂壺啜飲一口茶,問身邊閔總管︰「家里怎的來了一位女學生?是小姐們的同窗嗎?」
斷沒想到是四少爺的小妾,閔總管一答,戎老爺環眼立刻一瞪︰「胡鬧,姨太太上什麼學!去,讓四少爺來見我!」
閔總管回說四少爺近來到南京公干,不在滬上。
亂套亂套,早就料到娶林家女兒做小有的麻煩,逆料四少爺是虧欠不過,萬般應承,竟許她讀書。
戎老爺說四爺不在,喚那小姨太太上來!
月兒通是不曉得給老爺看到,此時正走去找靜丫頭說話,剛進靜丫頭房間,靜丫頭便招手讓她過來,道︰「得著一本好書,你快來看!」
月兒過去端詳一番,原是她看過的一本小說集子,掩卷問道︰「七小姐一大早就出去了嗎?我去她那里撲了個空。」
靜丫頭道︰「你近來怕是難見著她。」
「怎麼?又去參加婦女會了?」
鈕靜文抿嘴笑著搖搖頭,神秘地附到她耳上,「她戀愛啦!」
見她悄笑,又囑咐︰「千萬不可說與別人知道。」
月兒笑說不會,又問七小姐的那個人是什麼人。
鈕靜文說出一個上海無人不曉的名字。
「不好來!」月兒失聲道,「那樣子老!」
鈕靜文笑了︰「怎麼會是他!是他家少爺嘛!」
兩人同時咯咯笑起來,鈕靜文拿一根細指頭在書皮上默寫並念出聲︰「司馬小樓!」
「就是這個人!」
這時九小姐進來了,見她二人鬢角貼著鬢角在談笑,道︰「尋你不見,你倒跑這里了。」
鈕靜文回頭,一面喚丫頭給九小姐掇一把凳子,一面道︰「她尋老七,你尋她,每天見面不算,還日日這樣尋來尋去,這樣子親熱,讓老媽子熬一鍋漿糊把你們粘一塊好了!」
九小姐笑吟吟坐下來,月兒與三位年輕小姐近來確是親蜜有加,吳媽前些日還跟四爺說︰到底是個孩子,幾個月就混的熟熟啦。
小姐們之間談閨閣言語,也談學堂趣事,談論外面男女社交時,月兒就不好附言,只垂頸看書。
鈕靜文的書房因在一樓,故前來傳話的米四在甬道上便看到三位妙齡女子貼腮貼鬢地坐在窗下看小說,小丫頭進來傳話說老爺要見月姨時,月兒老大有些著慌,九小姐抬頭看見米四遠遠立在甬道上等著,急忙囑咐月兒︰「別怕,只要說話甜甘就行,爹就愛叫人捧!」
月兒怯怯道︰「你們喚老爺叫‘爹’麼?」她不曉得北地人怎樣稱謂,怕待會兒喚差,其實姨太太不該喚爹喚父親的,她卻不曉得。
九小姐說是的,我們稱爹。
月兒點點頭,惴惴不安地去了。
戎老爺是位舊軍閥,因後來投奔了孫先生,在北伐中立過功,故現在的勢頭不輸先年做軍閥那陣子,是大上海呼風喚雨的人物,秉性也風流,五十多的年紀,看著卻不過四十出頭,家里姨太太很多,外面女人也不少,多數是來的快,去的快,三五回合一拍兩散。
那個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