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仁財只是賠笑作揖,實不知該當怎樣答復。
司馬又道︰「孟老板滿師了麼,歸師傅管麼?」
陳仁財道︰「回七爺,不曾滿師,只是她那位楊師傅染了大煙膏,除卻包銀也就甚麼都不管!」
「那是至好,師傅愛錢,要錢就好辦。咱們來它一個速戰速決!」
陳仁財一听速戰速決就為難,袖著手嘿嘿無言,司馬看出他的心思,道︰「你陳先生不懂,唱戲出身的人不好逗,一天一個花樣,最是難鬧。」
陳仁財帶作揖帶賠笑,照例呵呵無言。倒是邊兒上有一位唱戲出身的交際花卓三白冷笑著出聲了︰「七爺好富貴人家!好有根基的大少爺!好斯文的性情兒!好遣詞造句的口才!媲」
司馬倒是一笑,知她言中帶刺,道︰「怎麼個好性情、好口才?」
卓三白望天漫說︰「那些個唱戲出身的姑娘雖是欠著些兒金貴,卻也是人養父母生的實在東西兒,台上唱戲,台下為人,難不成唱了戲就不成人,連德性也敗壞了麼?怎當的七爺就把這些個人講的一個大錢不值!」
司馬坐在那里,突然停下抽煙,身子向後一仰,哈哈大笑道︰「孟浪、孟浪。一句話,把三白的怒氣引上來了。我說的是順口胡話,得罪,得罪!」
說畢,又哈哈大笑,眾人也跟著笑起來。
卓三白給台階就下,笑對陳仁才道︰「其實孟老板也是過分持重,現在男女社交公開的時候,交一交朋友,有什麼關系!」
這話最討好,司馬道︰「對頭!」轉而又向陳仁財道︰「就是這個話!」
陳仁財賠笑道︰「那是那是,孟老板能交您七爺這樣的貴友,那是再沒有的好事……」
司馬笑罵道︰「老陳,又要廢話了!」
也不說什麼了,從身上掏出一張燙金名片來,交給身邊的句洪才,「洪才,你的差事來了,你去跟老陳走一趟,領個信兒來。」
又對陳仁財道︰「你到後台和孟老板說一聲,就說我司馬請她用個夜宵,不賞光呢,沒有關系。請她打听打听,我司馬老七是不是碼頭幫子上不得台面的人,能不能虧待她?快去,快去。」
陳仁財句洪才點頭哈腰去了,包廂里有一位叫馬空山的,把茶幾吃了個狼藉不堪,瓜皮果屑一大堆,司馬見狀,頓時皺眉,他馬空山卻渾然不覺,仍在那里啃著漿果。
司馬沒有直接罵他,且回頭跟左手邊的文耀祖道︰「怪道今日這間包廂蓬蓽生輝,原來有元帥人物罩著!」
文耀祖不解,兩只眼楮,只管看著七爺。
司馬拿扇子柄給他腦門一敲,指了大吃特吃的馬空山道︰「那不,天蓬大元帥!」
全包廂人都笑了,幾位年輕交際花也知道天蓬元帥是豬八戒的別稱,都咬著手絹笑起來。
馬空山自己也跟著笑,手上捧著七零八落的果皮果核,忙忙撇開,撩了長衫的下擺給嘴一擦,給手一抹。哈腰趨前,上來給七爺講笑話,七爺連忙亮起手止住,「別過來你,下巴處是什麼?」
大家去看,那里沾著淋淋灕灕一片明黃的果漿。
司馬把扇子唰地一收,笑罵道︰「掉價,掉價!成不得氣候!」
又說︰「跟著七爺我混不出個齊整樣兒,你這是沒救了!」
「那是,那是,我還得七爺緊著教呢!」馬空山擦著臉。
「你是我兒麼!我教你!」
「哎?這樣說來,確是我的不對,不然小的現在就認了七爺做爹罷!」說著就作勢要給七爺行叩頭大禮的樣子。
七爺抬腳踏過去,笑罵道︰「狗才,怪狗才!真心認爹麼?先去喊孟老板一聲媽!」
馬空山來了個竇爾敦急睜楮,一聲「得令!」轉身就走,作勢要沖後台去。
司馬笑罵︰「別現眼了,還不快回來,你個龜兒子!」
眾人兼笑,接著又是馬空山自出洋相給七爺取樂,包廂一片熱鬧,全然不是看戲的行家,戲台子上咿咿呀呀鑼鼓絲弦,他們這里只是故我消遣。
倒是待句洪才由後台歸來後,這里安靜了,句洪才撩了簾子進來一看,司馬七爺帶著笑容在那里看戲,嘴角餃住了一枝煙卷,上面青煙直冒,那是說明他听得入神了,偶然听到好處,他也緩緩地鼓著兩下巴掌。
旁邊文耀祖與鄧佔先,一個穿嗶嘰西服,一個穿卡其袍子,全斜靠了沙發背向戲台望著,倆人每叫一句好,就互相議論幾句,微微地點上兩點頭,仿似對于孟老板所唱的,是極其欣賞的。有時看見七爺鼓掌,一個包廂轟地全都鼓起巴掌叫起好來,真真給孟老板捧足了場子。
直把這一出戲听完,孟老板退場了,七爺才看見他進來,指了指身邊座頭叫他坐,道︰「你的事情辦得好。」
句洪才月兌下禮帽,哈腰趨前,笑道︰「七爺怎樣知道辦好了?」
司馬道︰「你不見麼,孟老板一出台,就對著我這個包廂飛眼風。這不成了麼!說吧,孟老板怎麼答復的。」
句洪才得了夸獎,笑道︰「孟老板說听候您差遣,卸妝完就‘得’!」
「答應了?」
「可不,答應了。」
司馬笑著立起來,道︰「還是我‘樓大爺’行,不繞那些拐彎路,給她來個實搗實,也就成了。老文,我們走。」
說著就要撤,要先一步去大世界舞廳候著,抬腳時,想想又不能全部撤,說︰「洪才你留下,到時兒搬了孟老板一起走!」
句洪才一聲未出,呆呆定在那里像施了定身法,司馬倒是一頓,仔細一瞧,他兩只大眼放著精光,眾人見狀都是一愣,皆各順他的目光掉轉頭去。
這一眼,讓司馬小樓陡地酥倒在那里。
後來想想那無疑是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出其不意地,那紅黃粉綠、花團錦簇的女人堆里,端端然坐著一位遍體純素的白娘子,幽然婉轉,眼波欲流……
司馬不得動,好半天才囈語般道︰「我們該去給戎七小姐問個好來……」
此言一出,他自己還沒動,跟班就全起身了,誰不曉得七爺的心思哇!
這邊七小姐看到那邊起身拔營,料定是要過來招呼,怕給幾位少女乃女乃看出些什麼,連忙起身,將手作扇,嘩嘩扇著臉頰,說太熱了太熱了,問靜丫頭要不要先回家,靜丫頭會意,招手喚了月兒九妹同回。一行四人攜四個貼身小丫頭剛出來,還不待下得樓,那邊人馬就已悉數開赴樓下大廳,馬空山因為趕得急,險些兒一個趔趄撲到地上。
司馬的人馬眾多,她們這邊也不少,連小姐帶丫鬟半雲半霧堆下來,仿似一班仙子自天而降、仙娥、美姬、美女飄飄蕩蕩,仿佛從雲端落下來一般,
當先就是那年少的‘白娘子’,一身瑞氣、遍體祥雲,高高在那樓梯之上,由眾美簇擁著,降階而來。
司馬餳成一塊,跟班兒皆各撲飛向上趕去朝見,他卻定住了腳,呆在了樓梯之下。
文耀祖見他不濟,無奈做了急先鋒,走上前摘下帽子來,哈著腰向樓梯上的‘女兒班’點了一個頭,「七小姐、九小姐,您們近來好哇!久不見著您二位啦!」
司馬這才回神,‘白娘子’一行已經近在面前,相距兩層樓梯,眼波漾水地看著他,那神秘艷異的雙瞳,像月亮掉在湖水中……
「我們還好。文爺好,七爺好。」七小姐不像西太後,而是像個急于撮合佳偶的媒婆,料到文耀祖要讓她介紹同伴,果然文耀祖看著月兒和靜丫頭道︰「幾位貴友都是miss戎同窗麼?」
「哪里,是北平來的親戚。」說著,把了靜丫頭的手道︰「這是表親靜小姐,這是姨親月小姐。靜丫頭、月兒,這是密斯特司馬。」
司馬忙施禮,因為太過激蕩,他下意識實行的便是新派禮節︰握手。
當他伸出長手來的時候,中間指頭上露出一粒晶光閃閃的鑽石戒指。
靜丫頭搶上前一步,接過去他的手握了握。
不要他踫到月兒,吊著他!
靜丫頭握手,月兒施禮,輕輕說︰「好。」
司馬呆目,亦說︰「好!」
掩蔽,‘白娘子’款移蓮步,安詳移去,余外人等亦逶迤隨去,仿似化了一股青煙去了。
司馬有如做了一場黃粱大夢,過好一時才道︰「耀祖啊,端的她是人還是鬼?」